她一指碎冰棺:“且不说路上运输和存储的溢价费用,大人拿着彰城的价格来赔偿我运到毗城的货物,这才叫‘狮子大开口’。” “我……这……” “况且大人怎么能说我为难、说我无理取闹?”嵇令颐大义凛然道,“如果这些东西是进了我的私囊那自然意思意思便算了,可大家都是为了黎明百姓,那每一文钱都要算清楚了!这钱不是普通太平年代的一个数字,这可是救命钱!” 校尉被说的哑口无言,他脸上像是被烈日晒红了似的往下淌着汗,胡乱擦了几下赔笑道:“听闻贵人之前暂住在高府,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其实说是官府赔偿,最后还是菩萨心肠的高夫人垫的银子。” 他本想着拉出高夫人的名号能让嵇令颐有所收敛,正常人都不会想在蜀地得罪高府的,谁知嵇令颐一听这话欢喜道: “那太巧了!夫人潜心向佛,爱民如子,先前就在说往日投进香火里的银子要是用在百姓身上更能积福。劳烦大人将此事传话回去,急事急办,今儿我们就在附近留宿一日,等夫人的回信。” 她别有深意地一字一句道:“夫人腰椎受伤,若是不方便,令颐可以亲自回趟高府要说法……正巧自打夫人身体不适后我还未亲自探望过。” 旁人不解其意,校尉更是觉得这女子嚣张跋扈,不懂圆滑。 他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更不信高夫人会依了她的要求,当即踢皮球:“那只能叨扰高夫人了,下官不敢做主。” 嵇令颐好说话地点点头,命孔旭叫个人一同回高府回话,她轻飘飘地要求:“刚才大人与我的对话,要一字不漏地复述给夫人。” 她说完就上了马车,程清淮将马车拉到一边,一众人马都悠闲地停在庇荫处休息。 校尉见嵇令颐刚才说要在这留宿一夜等消息,可回话人走了后连客栈都不找,就在一旁候着,显然是笃定高夫人立马就会回复。 他拿袖子擦了擦脖子上的汗……这女子哪来的勇气和信心?高夫人是什么身份?怎么可能受其摆布,当真可笑! 一个时辰后,孔旭突然驾马往外走了几步,高声道:“回来了。” 校尉扭头看去,只见刚才派去传话的兵卒脸色古怪地回来了,他下马至校尉面前,瑟瑟道:“高夫人……同意了。” 他往上一呈,赫然是一张银票。 还是六百两,添了一百。 校尉目瞪口呆,不知道是自己见了鬼了还是高夫人拜佛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境地。 怎么就对这女子这么言听计从?仿佛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上似的。 嵇令颐施施然地撩开窗帷,柔声问:“大人,刚才只查了一车,后头还有一车也得检查检查啊。” 校尉这时哪敢再在这位太岁头上动土,连高夫人都能纵容她开口天价,他难不成还能再砸一次她的车? 他尴尬地笑着将银票呈递给嵇令颐,又被她催着“不可因噎废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检查另一辆木板车。 另一辆车上是袋装药材和八罐药酒,这回众人都打起十二分精神轻拿轻放,唯恐把这金贵东西碰坏了后被讹上个几百两。 检查很快就通过了,校尉在路引上盖了章,做足了低姿态将这尊大佛送出了城。 嵇令颐不忙着赶路,出城后还招呼众人就近宿了一夜。 她这一夜睡得舒服,可这一桩事也有了充足的时间发酵传播,接下来途径的三座城的关卡均顺利通过,无人敢为难。 嵇令颐轻轻松松地到了毗城。
第36章 到了毗城才发现, 人活在世上果真难以完全逃出周遭环境的影响,独善其身,要么是短暂的有倒计时的自救, 要么是那把火还没烧到自己身上。 城门一墙之隔, 挡不住日夜哭嚎的凄厉叫声和烈日下快速腐烂发出的恶心臭味。 毗城内的百姓过的日子与彰城完全不同, 街上几乎看不到什么卖米面点心的铺子和商贩, 嵇令颐一路穿过往日声称最热闹繁华的马行街,唯一还开着的那家早点铺子是家老店, 门口还矗立着几个一身腱子肉的家丁, 就是为了防止有人饿极了上前飞扑抢食。 嵇令颐往铺子里走去, 找了好半天才看到那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只蒸了一小笼,而且还紧张兮兮地放在了摊内,而非如往常一样摆出来任那热气腾腾的蒸汽随风飘香。 “要点什么?”摊主的眼睛上下一打量,精明地看出嵇令颐应当是来自哪家条件尚可的小姐。虽说鬓发间首饰不多,可看着品相尚可, 身着的衣裙也不是什么最时兴的款式, 但料子上等……这种客人是最有可能来买点心的,因为她既不是底层没银两的穷民, 也不是什么公侯勋卫家那种无需操心的娇娇小姐。 果然, 嵇令颐指了指白面馒头, 温声问:“店家,现在馒头多少钱一个?” 摊主答:“一百文一个。” 荷香在身后倒吸一口凉气。 这馒头平日也就一两文一个,现在毗城还未陷入饥荒, 只是受到魏国波及就涨价到这等程度,难以想象之后会是什么光景。 嵇令颐要了两个白胖馒头, 询问:“店家,您现在一日能卖出多少?” 摊主叹气:“大不如前, 虽说价格涨了,可米面也跟着涨,要不是因为这铺子是我自家房产,我连租金都不定能赚回本……你看这条街上多少门面关了门,要我说,光是租金就能压倒一片,门口贴转让告示的一日比一日多,日子难过啊。” 嵇令颐出了早点铺,沉默着往回头路走,直到站定在街角一个用苇草扎着羊角辫的女孩的面前,她身前竖着一块破烂板,上面歪歪扭扭地用碳灰写着一百文就可签下奴婢死契……来时,嵇令颐就留意到了她。 只需一个馒头的价格。 女孩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模样,脸上脏兮兮的全是灰,只有那眼睛怯怯的还有光,她细声细气说:“漂亮小娘子,我……奴婢什么都会做,一百文就行。” 她见嵇令颐不说话,以为是嫌贵,有些紧张地用小手抓紧了粗麻短衫,小声辩解:“小娘子别看我年纪小,额,瘦弱,我力气大着呢,煮饭烧柴浣衣都会,买了我不亏的。” “你家还有其他人吗?为什么要把自己卖了?” “有的。”女孩仰着头看她,很努力才能把目光从冒着热气的馒头上面移开,“我娘亲死了,爹爹生了病要钱治病,家里还有姨姨生的一个弟弟,实在没办法了……姨姨说男孩是根,不能断香火,但是女孩没事,送了卖了都可以。” 嵇令颐把馒头递给了她。 女孩的眼睛立刻睁大了,她急不可耐地往前伸出手,那指甲缝里都是黑漆漆的泥,可伸到一半又如梦初醒般快速缩了回去,只是那眼神还留在馒头上。 她吞了吞口水:“姨姨说要银子,馒头……馒头不能抵钱。” “这馒头不是用来买你的,是刚才买多了吃不下。”嵇令颐塞进她手里,她和叶汀舟自己也不能保证这一路上自己的安危,没办法再带上一个女孩跟着出生入死。 可是女孩明明一直在咽口水,就是迟迟没有开动。她万分珍惜地将两个馒头藏在衣服下,那瘦弱的身板前隆起一个弧度,就像揣着什么宝藏似的。 她冲嵇令颐甜甜地笑:“谢谢小娘子,娘子真是好心的大善人。” “你不吃吗?”嵇令颐几乎快猜出答案来了,只觉得胸口又堵又闷。 女孩瑟缩了下:“要留给弟弟吃……还有姨姨,我如果自己偷吃了,回去会挨打的。” 嵇令颐沉默半晌:“你吃吧,我再给你买两个。” 这一遭后嵇令颐再去庾司找庾吏时心情就再难平静,她将高驰给的文书和粮票抵上,庾吏反复瞥她,欲言又止。 看得多了,嵇令颐询问着接住了他的目光,庾吏只能劝道:“贵人心善,可是施粥这种事最好还是换家中男丁来,出了毗城……这治安可就乱了。” 嵇令颐行礼:“受了将军的令,不可违逆偷懒。” 可当她出了毗城的门,才知道庾吏为什么会说那句话。 城外稀稀拉拉还有些临时搭建的帐篷,上面都贴着官府的标志才能免于被砸抢,可是帐篷内看着冷清,并无官吏,且那大锅干净得像是洗过似的,周围桌椅翻倒,只有一些看起来尚且有人样的男人席地睡着。 嵇令颐转了一圈,好不容易才看到准备收摊的一个帐篷,连忙追上前打听情况。 那身着官服的提辖听闻来意,连忙挥手:“将军怎么派了个……您还是最好让身后那位出面,这里可没有女人,有女人过两天也没了。” 见嵇令颐和孔旭都没什么反应的样子,提辖努努嘴:“本来这儿布施的帐篷还要多上两倍,不止是我们蜀地的,魏国也有,可是前几天魏国一位发善心的小姐出来施粥,那没排上队的暴民饿疯了,见那小姐身边只跟着两个丫鬟,一拥而上……把人撕碎了煮了。” 嵇令颐肩膀一颤……无论是城内还是城外,乱世中最先被牺牲和放弃的,永远是女子。 或是因为武力不足,或是因为心软可欺,可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是平日里披着人皮的东西一旦露出本性,就会如同动物世界那样欺软怕硬。 提辖脸上都是不愿回想的恐怖表情:“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先被扭断了脖子,再被暴民像疯狗一样当成案板上的猪肉撕扯着五马分尸,抢走肉块后还被剐成了片,就用那些空着的帐篷里的大锅起锅烧水,还有等不及直接生食埋着头啃的……我这几日夜里头连觉都睡不着,一闭眼就是人如畜生般津津有味地啃食人肉的场景。” 嵇令颐先前听到过一些魏国的消息,饶遵与易高卓像是杠上了,两人分管的城池均暴晒无雨,草木枯焦,原本那些人为的计谋在老天爷面前根本不值一提,饥荒严重就是因为短期缺粮后又遭受严酷的天气和肆虐的蝗灾。 百姓先吃蓬草,食尽后再剥树皮,到最后不得已只能捡食石子,可那石子只能少量食用,否则不出几日就会腹胀下坠而亡。 民间大乱,可饶遵与易高卓生怕剩下尚且安好的方承运渔翁得利,硬是没有开粮仓救济,反而变本加厉地为了保证军队供粮严苛税率、催租索赋,更是借口农田整治将田产充公后募民屯田炒高价格。 而方承运也一不做二不休,眼里只有几乎到手的魏国万人之上的位置,他在城内议裁驿站价格,一发而动全身,眼下整个魏国的运输线几乎处于半瘫痪状态,生生将农民最后的生路也堵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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