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水中动一下手, 他就觉得是在拼死挣扎, 她落水前那一刹那裙摆荡开, 他便惴惴不安地想着那是不是花束盛极后凋零的前兆。到后来梦境越变越不对,他几番梦到她湿淋淋地向自己哭诉水中冰冷,喘不过气, 声泪俱下的凄楚模样让他心如刀绞。蔺清昼入睡的时间越来越短,总是惊悸乍醒, 醒来时心跳快得让人发慌,背后全是冷汗。 他睡不着, 就亲自督着那问询女童和船夫的进度,太子只有一次开口来要人,被他借口回绝后也不曾生气,只是令寺丞一同署名监察。 可连着审了几日,那船夫直喊自己不知下家是谁,这次漕运是夜里有人将银票连同信塞入镖局,信上说是为了供奉五圣,只需将箱子运出江口即可。他见活少钱多,又一次性付清了银子,自然欣然答应。 至于年岁尚小的女童还没问话就吓破了胆,蔺清昼不忍苛责,一直将人妥帖安置在院中,只让扈从去查。结果除了三个女童的父母因病拉去锡县生死未卜,剩下皆为孤女弃婴,也不知此路前去是何命运,只知道事成后就不用再日日饿肚子了。 问到带走她们的是谁,六个女童凑不出一张脸。 明明手中有人,可却一问三不知毫无头绪,蔺清昼压力越发大,肉眼可见地憔悴了下去,他想到嵇令颐跳江之前自己曾信誓旦旦与她承诺定会给她一个交代,谁料就连这样的要求都要食言了…… 他本就肠胃虚弱,在一日被魇着惊醒后吐得厉害,他少食腹空,吐到后来几乎连胆汁都要呕出来,倚翠吓得魂不守舍,连忙去叫医官,却得到了天子派来的御医皆不在附近的消息。 这一打听,才知道他日夜守在人证旁边,外面已经变了天,靖安城染上疫病的人数急剧增加,形势控不住,那几个上了年纪的御医看也不看,但凡有点头疼脑热的一律被打成疫病,每日一车一车地往锡县拉人,好一个“络绎不绝”。 蔺清昼又惊又惧,忧心如焚之下从檐下香阶跌了下去。 再醒来,派出去的那个宿行军快马加鞭将闻人嗣带来了,他正与倚翠细细交代着:“肠胃之脉在头,在于七窍,蔺相思虑过重是头窍病也,故肠胃不利,头痛耳鸣。” 蔺清昼轻咳一声,房内几人都急急上前来,他摆摆手让其他人下去,挣扎着坐起来要与闻人嗣单独说话。 倚翠劝不住,闻人嗣拱手对坐,开门见山:“那件外裳上的药材有赤芍、雄黄和艾叶,这几样并不特殊,古书上皆有记载,可是其味道要更淡一些,这衣裳上味道辛寒,应该还加了其他一味药,我需要看过药渣才能判断。” 蔺清昼披衣坐起,神色疲倦,他枯坐片刻,轻声说会想办法把药渣带出来。 翌日太子大驾光临,亲自带着御医前来看望,见蔺清昼病容憔悴,带来了好些滋补品,一顿安抚后才入正题。 “本也不想在蔺相病中打扰,只是靖安城的情势变幻莫测,疫病肆虐,本宫实在忧心,还请蔺相向上奏疏一封,拨一些药石银两抚慰苍生。” 蔺清昼语气虽轻,气势不减:“恐天子不虞,上回吏部讨要靖安城账册明细,可整理好了?” 程珲轻快一笑:“自然。” 蔺清昼咳嗽起来,帕子掩嘴,一揭开上头有些淡淡红色。他迅速捏紧攥入手心,草草应下了这桩事后就说自己乏了,请太子见谅。 程珲一双鹰目上下扫视后笑着让其好好休息,一出门,那御医便跟在身后半步道:“蔺相咯血,痰血相兼,由肺络受损所致……前几日拉去锡县的也有几人症状相似。” 程珲皱眉,脚步只顿了顿,走出一段坐上轿辇后身旁美婢跪奉一碗褐色汤药,他看也不看接过来一口饮尽,砸味道:“忒苦,就不能加两味药熬得甘甜一些?” 美婢跪拜说良药苦口利于病,他也不在意,令人为蔺清昼送去熬煮好的汤药。汤栾质疑,他只笑着说:“不过再十天半月这药方就公开了,蔺清昼留着有用,不必藏着掖着,况且没有药渣,他除了自己治病也复写不出方子。” 没过几日,蔺清昼果然药到病除,亲自来知府衙门道谢。 程珲飞速阅完他写的奏疏,心情大好,两人正谈着正事,汤栾神情严峻疾步来报,说宿行军似隐有暴动之意。 这一句话说完,屋内的空气便凝滞了,程珲脸上挂着的爽朗笑容淡下来,把杯盏重重地往桌上一磕,冷然道:“好一群热血丹心的属下,只是人各有命,能听得懂人话的,自然前途似锦。若是脑袋不灵光,不听不看只一条路走到黑的,那往后怕是要自求多福了。” 赵忱临突染疫病暴毙的消息被传播出去,宿行军的几位将领悲痛欲绝,要见尸首想把主公运回赵国安置后事,却被太子告知病体已经运至锡县,按规定已经焚烧殆尽了。 这番说辞听起来合情合理,太子甚至派朱计宗去赵忱临暂住的宅子里整理了留下的私物,在靖安城城外交给了前来理事的将领。 将领检查一番,虽然大部队一直没有进靖安城,对里面的事态发展并不清楚,可不表示他们真当好糊弄。 他直奔重点:“主公的那枚宿行军徽记的百炼金指环,真火难烧,为何不在其中?” 又问:“主公病逝,夫人又在何处?我等此番带主公魂归故里,自然也要带上夫人。” 朱计宗一问三不知,只说替太子办事,戒指也许是一同埋在锡县,而嵇令颐不知去向。 这话让宿行军听得大为光火,只觉得朱计宗等人敷衍推诿,谎话连篇。当时虽然被将士按下躁动,夜里却有忍不下这口气的暗卫非要讨个说法,在宵禁打更前捆了城门校尉,溜了进去。 这群人神通广大,脾性又像透了赵忱临那副恣睢妄为的做派,把五花大绑的城门校尉吊在门匾上,还用朱笔在白墙上题了副口水诗,话里话外都是暗讽程珲前有染指庶母,后又君夺臣妻,有悖纲常。 程珲晨起才知此事,虽然墙上的字一一刮去,可民间已经有闲言碎语,让他火冒三丈,想着这么多年来只因天子式微诸侯强盛才让人因屋及乌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赵忱临放肆,就连他的手下也出言不逊,这都不斩了那群人杀鸡儆猴,以后还有什么威信?当即命人全城捉拿,生死毋论。 他调动了第一波私兵,搭乘货船顺江而来,嵇令颐见到只进不出的锡县忽然放出了一大波训练有素的兵卒,只能感叹太子真会藏木于林。 “你夸完太子,是不是也得夸夸我料事如神?”赵忱临一手扶在她腰上,护住她站稳于高处,一边目送着两船人马缓缓驶出。 她没夸,底下青麾倒是个捧场的,喋喋不休说了好一番赞词,还用胳膊肘撞撞哑巴似的衡盏,让他也说两句。 嵇令颐堵着耳朵不想听一主二仆的双簧戏,那几日赵忱临的寒疾迟迟未好,短暂清醒后又是昏迷,接连反复。她心里焦虑担忧,于是百依百顺,明明安置好他让他睡在靠近柴火的位置,他也非要时时贴紧她汲取温度,半点离不得人。 清醒时两人找寻食物,他提剑叉鱼百发百中,又陪着她绕回曾走过的去上皋的山林中采摘野果蘑菇,两人倒也过得安稳。 可她心里总是担心赵忱临的寒疾恶化,几次问他既然将计就计了,青麾等人怎么还不来接应,赵忱临每次都说快了,许是有什么突然状况耽搁了。 结果这一等就是六七日,青麾终于姗姗来迟,还带来了一碗汤药,说是太子赏赐的疫病药方。 嵇令颐彼时见了青麾衡盏简直喜出望外,连满心惦记的药方都没理睬,只催着他们有没有带毫针药石。 自然是带了,她施针熬药,悉心照料,赵忱临爱死了病时格外温柔小意的她,一直把青麾等人支开出去叉鱼,谁料青麾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提那野果树上的果子要不要。 嵇令颐霍然反应过来青麾等人应该早就到了此处,只是一直守护在暗处没有出来,用猪脑想也知道定然是赵忱临的意思,顿时觉得之前几日自己日夜为他的病情担忧实在是像个傻子。 赵忱临素有急智,见状立刻认错道歉,先是轻声说自己只是想与她两人多待一会儿,后来又说青麾几次往返靖安城是有要事去办,并非一直藏在暗处看他俩荒野求生。 嵇令颐一直没理他,任他说破了嘴皮子也不搭腔,最后还绕过他去问衡盏主公究竟怕不怕水。 衡盏历来有一说一,说只知主公会水,但从不知其怕水。 嵇令颐听完展颜笑了,连声说了三个好! 她回到破庙,一改这几日的冷脸模样,笑盈盈地喊赵忱临陪自己一起去叉鱼。 赵忱临见到她终于肯搭理自己,简直是喜不自禁,当即一口答应了。
第90章 说是去叉鱼, 实则嵇令颐的作用就是远远站在一旁观战。赵忱临不让她下水,一则是因为怕她弄湿了衣裳,二则是她实在不是捕鱼好手, 抓不到就算了, 还容易把好不容易骗过来的鱼吓跑。 先前只有两人时, 嵇令颐秉承着能者多劳的原则, 但凡赵忱临一清醒有点力气就拉着他去备好两人的吃食。他掷剑动作幅度不大,却又快又准, 她则抱膝蹲在倒空了香灰的香盘旁美滋滋地数着今日收获, 顺便在每次插中后对他好一顿夸。 他本来也没觉得这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 掷飞剑割喉的事他也没少做,几条鱼……熟能生巧罢了。 可是她那时候好不容易等到他从昏睡中清醒的时刻,好不容易能从无限独处寂寥的环境中剥离出来,总有说不完的话,总能夸出一系列过于夸大其词的钦佩和赞美之意。 久而久之, 他居然真被她那张甜言蜜语不打草稿的樱唇俘到, 明明杀人时没有任何花架子,叉鱼的动作却越来越花哨纨绔, 好似京城中赛马过街的少年, 头筹就是心上人满心满眼的赞叹, 谁能克制? 有些动作做完他自己都面热,可是一转头,她双手托腮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 好像他是多么了不得的脚踩红云的大英雄,于是他心里那点赧然就被翻滚的诡异满足感淹没, 以至于下一次还能做出这种讨人眼球的动作。 赵忱临回想起两人之前相依为命的日子,实在是有些食髓知味。 她生了他好久的气, 可是重来一次,他还是会让青麾衡盏迟点露面,他从来不知道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是这样好的一件事。 原来生病时会得到这样的重视和体贴,她没有毫针、没有药石,便一直紧紧地抓着他的手,眼里都是他,絮絮地轻声与他说话,生怕他有个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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