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家务时,姐姐忽然说起,昨儿个,东村的刘大姐说,咱家在洛阳的那个叔父,高翻,死了。 怎么死的?你愕然地问。 姐姐说,不晓得,刘大姐说,洛阳那边啊,现在,世道也不好。 你想起昨晚的那个梦,你踩着星星,去了洛阳。 不管怎么样,你还是想去洛阳看看啊,总不能一辈子,就在怀朔这么个地方打转吧。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那年月,北方草原上,特别流行唱这首歌,你唱的特别好,尤其是有羌笛给你伴奏的时候。 第2章 第二回 娄昭君 倔强的你 自选夫君 草原的长风,就在怀朔镇里打转,吹过了守城士兵高欢的脸,又吹进了镇上最大的一处宅院,吹到了你的面前,把你桌上的书,徒然乱翻。 你啊,心情烦乱,又把书翻回原位,压稳了,却也不再去看。 你看的,是本诗集,收集了当时流行的诗歌,有南朝文人写的诗,也有本朝民间传的歌,有汉人的诗,也有鲜卑的歌。 你刚刚看过了《木兰辞》,词曰: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你又读过了《子夜歌》,歌曰: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你现在在清唱《淳于王歌》:肃肃河中育,育熟须含黄,独坐空房中,思我百媚郎。 已经十九岁的你,心有千千结,能够安抚你的,已经不是这些书里面的文学。 窗口开向南方,南方的南方,是洛阳。 你要不要远嫁洛阳,是顺从,还是倔强? 你有个堂哥,名叫娄拔,是洛阳城的大富豪,已经第三次来信催问,问你父亲,到底要不要跟门下省致仕侍中张彝联姻,把你嫁到洛阳去,做张侍中的侧室。 在你父亲看来,这显然,是件好事。 但他又一直没有答应下来。 他知道,你的枕头下面,藏着一把剪刀。 昭君啊,要不然……有时候,你父亲也鼓起勇气,想跟你谈谈。 可你,娄昭君,你杏眼一瞪,连你父亲也不敢再多说了。 是的,你是娄昭君,这怀朔镇上,最有钱最有势的大户人家,娄家的二姑娘,你的爷爷娄提,旧都平城人士,在太武帝时,英勇作战,为国立功,受封为真定侯,尔后家大业大,童仆过千万,牛羊满山谷。 你父亲娄内干,是爷爷一个不受重视的庶子,爷爷去世时,只分得了位于怀朔镇的一小份家产,可就这么一小份,就足以在怀朔这个地方,呼风唤雨、只手遮天。 后来,孝文帝,把首都搬去洛阳,娄家的主干,也跟着去了洛阳,你父亲又接管了娄家,留在旧都平城的一些产业。 后来,洛阳愈加热闹,旧都平城,愈加受到冷落,你的伯父们,忙于经营中原,忘记了平城,你父亲心中窃喜,只要悄悄地把这些产业给占住了,然后再多生几个儿子,以后开枝散叶,这些家财也就不至于无处安放。 可惜,你父亲连生三个女儿之后,才迎来一个独子。 你,娄昭君,是三千金中,居中的那一个。 那年月,经营一个大家庭,有如经营一场大赌局,儿女各有所用,儿子,是桌上的筹码,负责往回捞,女儿,是手上的牌面,负责往外打。 三张牌在手,却只有一个筹码的你父亲,小心翼翼,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他已经打出了一张牌,你的姐姐,嫁到了百里之外,五原郡的豪族段氏,这家人,原籍凉州,是十六国时,北凉国的高官。 太武帝灭北凉国之后,段氏以归顺贵族的身份,举家迁移五原,依然备受朝廷尊崇,士民爱戴。 就连怀朔镇的父母官,东北人段常,除了同姓之外,跟这个西北段氏的关系,八杆子打不着,却也时不时地,悄悄翻家谱,搜刮与五原段氏,有些瓜葛的蛛丝马迹,也好跟这个地头蛇,攀攀交情。 如今,段氏族长段连,在朝为官,任安北府司马,他的长子段荣,也就是你的姐夫,你父亲打出的第一张牌,你的姐姐,所赢回的赌注,与段氏的成功联姻,让你们家的势力,走出怀朔,走向五原。 相当于从县里,迈进市里。 下一步,你父亲,准备往省里布局。 这些年,他一边等着你,胸前双峰,锋芒毕露起来,一边四处打听张望,看看旧都平城,那几家豪门的小子们当中,有没有自己看得上的。 结果,好消息,直接从中央过来了。 洛阳城里,你那压根没见过面的堂哥娄拔,曾经官居朝廷南部尚书,掌管本朝中原汉人郡县,孝文帝迁都中原,汉人郡县,就都归了朝廷直辖,南部尚书衙门被裁撤,他那一家,从此走了下坡路。 你堂哥需要帮助,决定拉拢你父亲来支援,于是,他突然关心起你的终身大事,为你做媒。 要么把你,介绍给致仕侍中张彝本人,做侧室。 要么,做张侍中的庶子,目前在尚书省工作的张仲瑀的正室。 侍中,本朝门下省的长官,又称宰相。 致仕,就是退休,致仕侍中,就是退休的宰相。 宰相,你也知道,是干什么的,是多大的官。况且,退休宰相张彝,是孝文帝至今的三朝老臣,曾长期执掌朝廷人事大权,儿子张仲瑀,也已经做到了尚书省的尚书郎,再熬两年资格,就自然晋升为侍郎,正儿八经的炙手可热,前途无量。 要不是你父亲疼惜你,怕你真的拿枕头下的剪刀,伤到你自己,你早就被摁到花轿里,吹吹打打地送去民政局,给登了记。 可你为什么威胁你父亲,要用剪刀伤害自己? 因为,你不愿意,一百个不愿意。 你可以不愿意,你的家人,也必须尊重你的不愿意。 你是鲜卑人,在草原上,一个鲜卑家庭,以一个辈分最高的女人为核心。 所以,每一个鲜卑少女,都有可能是未来某个大家庭的家长。 本朝开国时,道武帝信了汉人什么“牝鸡司晨,唯家之索”之类的鬼话,决定要抖擞鲜卑雄风,打击鲜卑女人,定了个子贵母死的规则,也就是确定太子之后,就要杀了太子的亲妈。 不过这个规则,到冯太后时,被打住了。 然后这一传统,又一发不可收拾,冯太后做了三朝国母,之后不过二十年,又有她的重孙媳妇胡太后,临朝听政至今。 鲜卑女人,就这样,压不倒的张扬。 就算一个平凡的鲜卑女儿,都不似娇弱的汉家姑娘,北方佳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里里外外,无处不在,一生注定,个个心高气傲,要做一家之主,又何况你,天庭饱满鹅蛋脸,饱读诗书有文化的娄家二姑娘? 谁要去做一个老头的侧室?哪怕他曾经,权倾天下。 谁要去做一个庶子的正室?哪怕他未来,前途无量。 羞也不羞? 你从来不屑为他人锦上添花。 相反,你感觉,你所到之处,都因为你的到来,而蓬荜生辉。 你相信,你有一份独立于所有男人之外的尊严。你不想依靠,一个已经足够荣华富贵的夫家,来证明你的价值。 你不是花瓶,你是花,这草原盛夏繁花之中,最骄傲、最明艳的那一朵,那天下的男人,才是你的花瓶。 你父亲给你找的哪些个花瓶,不论是洛阳城的张侍中,还是武川镇的贺拔公子,亦或云中郡的司马少爷,你一个都瞧不上。 当然瞧不上咯,这些男人,都是你父亲,在替你张罗,你一个都没亲眼瞧见过,怎么瞧得上? 好!那好!你自己去瞧,自己去找,今天就去找,我看看你到底,能找上个什么样的男人!今天,在你第二十一次与你父亲为了这件事,大眼瞪小眼之后,你那心力交瘁的父亲,终于撂下这句话。 好!这可是你说的! 你父亲心里,其实已经后悔,但那张气头上的嘴,还是比心头反应快:嗯!我说的! 你父亲话音未落,你就已经一个箭步,飞身上马出门,寻你的郎君去了。你那思春的样子,哪里像个女儿家,气得你父亲直跺脚。 不过,半个时辰之后,直跺脚的,就是你了。 你急得直跺脚。 怀朔镇,巴掌大一点的地方,谁不认识你,娄家二小姐? 你,娄家二小姐,又不认识谁? 要是真有你看得上的人,你还会单身到十九岁? 十九岁,在你那个时代,不算花季,算剩女。 你自己也知道,你当时,冲出门,其实没打算,立刻就要找个郎君回家,主要只是想给你父亲表个态而已,显得你很坚决。 可又既然,都这么坚决了,你不真的找到个郎君,空手回家,岂不是又让你父亲,看了笑话? 你在家门口,徘徊了一百三十七个来回,最后决定,再去城里转一圈,想想该用哪种表情,去回应父亲的嘲弄。 态度软一点好,还是硬一点好呢…… 不觉已是黄昏,你的马儿,把你带到了怀朔镇的北门,正在关闭的城门,发出吱呀的响声,惊动了闷头沉思的你,你忙一抬头,却望见了站在城头上的逆光之中,你的男神! 此,真吾夫也! 你都不晓得自己,怎么就嘟囔出了这么五个字来,好羞啊,你不由得低下了头。 正处于青春期的自尊,正在赌气中的恋爱脑,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稀里糊涂地搅和在一起,会把你的人生,画成一幅载入史册的不可思议。 在怀朔镇里神通广大的你,一会儿功夫,就打听到了,你的男神,名叫高欢。 高欢,怎么起这么个女里女气的名字? 不过,既然他已经获封男神,那就什么都好。 女里女气的名字,这是你的男神,专属的反差萌。 第3章 第三回 高欢2 幸福的你 娶回娇妻 你在城门上上班,已经第三个月了,一会儿东门,一会儿北门,一会儿白班,一会儿夜班。 你面前一望无际的草原,从晚春的嫩黄,变成了盛夏的碧绿,你身边一起入伍的战友,已经学会了摸鱼,假模假式地警戒一会,便各自找个遮阴的垛子,蹲着凉快去。 有些鱼,你也摸,但这个鱼,你不摸。 不管天气多热,你都笔直地矗立在你的工位上,不动不摇。 你不是多么热爱这种警戒工作,你是喜欢,那种极目远眺的感觉。 三个多月了,你在那远处,什么有意义的事物,都没看见,你只是喜欢那种感觉,单纯的,只是一种感觉。 可今天,你却在近处,看到了一件极其有意义的事物,那,不是一种单纯的感觉。 城门即将关闭时,你下意识地低头,看到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女孩子,仰着头,傻乎乎地冲你笑了一下,嘴里轻声嘟囔着什么,你听不清,然后,她就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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