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行,还行。我是怀朔那边的人,从小和鲜卑人在一起,差不多就是鲜卑人了。”你笑着对他说。 “怀朔的兵,不行啊…既然这样,你该起个鲜卑姓啊,我们鲜卑人,都有姓的。比如说,我们宇文家,三百年前,就和前朝天王慕容氏,本朝皇帝拓跋家,并列鲜卑三大姓。在鲜卑语里,‘宇’,是苍天的意思,‘文’,是君王的意思,所以,你说,我们宇文,是什么意思?你别不信啊,我们家祖宗,有一次在中原打猎,捡到一个印章,上面刻着汉字,祖宗请人看了,那汉字是‘皇帝’的意思,你说说,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这是单凭他这张胡说八道的嘴,他们宇文家,就会招来灭门之祸的意思! 你心里暗想,但却也不想扫了他的兴,由他说吧,反正这里,只有你们两个人,你也不是那种人。 那只站着的黑獭,畅快地诉说着他们的家族史,右手一会儿指天,一会儿指草原,左手一直摇着芨芨草,还不断地来回踱步,声情并茂。 你站累了,就坐下,仰望着他继续听,他却不累,说着说着,整个人都快要飞起来了似的。 你觉得,他讲述家史时,那种飞扬的神采,好像你讲述国史时的妻子。 为什么觉得像妻子呢? 他,又不会陪我一辈子。 你感觉自己这个念头,好生奇怪。 他们宇文家,既然那么显赫,那么光荣,他却在这里,给别人当跟屁虫,别人还不理。想到这个,你别过脸去,用掌根使劲捂住,你那快要合不拢的嘴。 经过半个时辰的长篇论述,黑獭终于得出他的结论:你,应该尽快起个,鲜卑姓。 你嘴上说好,心里却笑,这孩子在家里,是得有多憋屈啊,所以才出门随便逮着个人,就叽叽喳喳不停。 “小黑!黑獭!宇文黑獭!宇文泰!走啦!回家!”远处传来一串呼喊,喊出的一串名字,似乎应该是同一个人。 果然,黑獭起身回应。 你也循声看过去,发出呼喊的,是刚刚填补贺拔岳位置的那个人,黑獭说,那是他父亲,他父亲是武川镇参军宇文肱,家教非常严厉,所以他得走了。 他脸上的神采,也消失了。 跑半路上,他想起来,才转过身,朝你挥挥手。 你也朝他挥挥手,心里想,要不要,起个鲜卑姓呢? 回城拿到了贺拔度拔的亲笔回执,你回到客栈,和妻子弟弟两人会合,看看时间也还早,还没到正午,你算了算,天黑之前,应该能到下一站,白道城。 于是,你们出发了。 可是,你算错了。 天黑了,你们还是没有走到下一站,白道城,却遇上了大雨,草原少雨,七八月间,就得把一整年的雨,统统下完,所以,这时候的每一场雨,都是坠落的银河,铺天盖地,绵绵密密。 上天在惩罚你的错误,大地也得势不饶人,出武川城,向南不久,地势便明显不同,草原上,原本不多的石头,且都躺着,到这里,石头多起来了,又都站起来了,还都站到一起来了,站到一起,垒成了山,垒成的山,差点,戳到了天。 你妻子说,这,应该就是,阴山。 你们找到一块巨石,蹲在下面躲雨,等雨差不多停了,天差不多,也黑了。 牛,不哞了,狼,嚎了。 你走出巨石,抬眼四望,想在乱石堆里,找到一条好走的路,没找到。 你妻子叫你去高处看看,她说书上写了,这里有一条白石头搭的路,孝文帝叫人修的,可以翻越阴山,直通白道城(今内蒙古呼和浩特)。 你往山上爬了百丈,找个高耸的巨石尖,踩稳了上去看。 果然,不远处的阴山垭口,有一条银色的光,悠然伸向南方,在世界即将沉入黑暗时,却格外显眼。 难怪,你的下一站,叫白道城,就是因为有这条白道。你这才明白。 赶在天黑尽之前,你们走上了白道。 宽达一丈有余的路面,是削得平整的白色巨石,风吹不走,雨浸不透,人走不滑,车过不抖。两侧路边,是没有削平的黑色巨石,作为栏杆,挡住山坡上不时滚落下来的木石泥土,守护这条路,从已经远去的孝文帝时代走来,走向遥远的南方,不被岁月湮没。 这路,是怎么弄出来的呢? 草原上,石头不多,所以,草原人,并不擅长做有关石头的活。怀朔镇没有石匠铺,武川镇也没有。 那是谁,能把这质地刚毅的石头,切削得如此平整? 想来该是,中原人。 对啊,你妻子说过,孝文帝,亲近中原人。 你妻子看出了你的心思,对你说,你要是觉得这样的石匠活就算厉害了,那到了洛阳,一定要去看看龙门。 龙门,是一座石头门吗?石头做成龙的样子吗?这世上,有弯成龙那个样子的石头吗? 那白道,映射月光,虽算不上一路敞亮,但也藏不住虎豹豺狼,你想想此地毕竟不可久留,于是仗着人与马都年轻力壮,就这么披星戴月地,走到了天亮。 天亮时,你们已经身在阴山南麓。 这里的草,比昨天的草原,绿的多,翠绿的,不像北边的草原,老是杂着洗不净的焦黄。 这里的树也多,有小河的地方,树,还能聚成林。 你还是第一次见到树林,怀朔、武川那边,只有百里挑一的好地方,才会长出一颗孤树,撑起一处,局促的树荫。 你们找了个树林,补上了昨天的觉,醒来吃过干粮,又出发了。 白道城,说是一个城,不过是个门,倒是有不少人,门口几个懒洋洋的老兵,喝令来往商旅,挨个给他献上提成,要是有人不服,他便用大拇指,指一指墙上的榜文,告诉对方,洛阳的皇帝,在为他压阵。 你原以为能在这里歇一宿,看样子只好做罢。 这次,你详细问了问熟路的老兵,老兵看了看你的马,顺便也看了看你的妻子,告诉你,抓点紧,天黑之前,能到云中郡,也就是,盛乐城(今内蒙古和林格尔)。 你妻子说,盛乐城,是本朝最早的都城。 你问,多早? 你妻子算了算说,两百年前吧,西晋愍帝司马邺,封本朝太祖神元皇帝拓跋力微为代王,王都就在盛乐城。 你问,西晋愍帝?本朝太祖神元皇帝?怎么同时有两个皇帝,到底谁是皇帝? 你妻子解释,太祖神元皇帝,是后来追封的,只是个尊称,不算数,他到死也就是个王,而且是那种草头王,他建立的代国,后来,也被前秦天王苻坚给灭了。 那,哪来的本朝? 后来前秦自己,很快也完蛋了呀,淝水之战,你知道吧?代国王族拓跋珪,就趁机逃出长安,回到故土,重建代国,首都就在盛乐。 后来,他做了皇帝,就是道武帝,本朝国号改成了魏的时候,首都才搬去了平城。 哦,传说中的道武帝,原来是本朝的开国皇帝。 你觉得,进了盛乐城,怎么也得,去瞻仰一下本朝开国皇帝的陵寝。在妻子的引导下,你居然开始,对历史感兴趣。 到了盛乐城里一打听,原来道武帝的陵寝,还在城西两百里开外,你妻子都不想去了,你却坚持要去看看。 反正传递文书的任务,也无关紧要…… 又折腾了一整天,道武帝的陵寝,才出现在黄昏原野的地平线。一个守陵的士兵,还没等你看见他,老远就喝问你,人生三大难题:你是谁?打哪儿来?上哪儿去? 恍然间,你还以为,问你这些话的人,就是道武帝。 不,北边的那个封土堆,才是道武帝。 道武帝矗立在逆光中,像阴山一般,在地面上,投下一个长长的阴影。 这是你平生,第一次接近帝王,是个变成了封土堆的老帝王。 那时候,你还不知道,道武帝的诸多子孙,与你今生,还会有莫大的缘分。 至于,盛乐城,没你想的那么神,毕竟百年前,盛乐城是国都时,本朝只是偏居一隅,百年后,本朝雄踞中原时,皇帝又早就去了洛阳城。你们很快出城,向东走去。 你又算错了行程,又不得不在一个夜晚,在野外搭帐篷露宿。 你看见,那边有几座土堆,夜光下发白,想起白道曾经给你的帮助,你心头顿生亲切,决定要去把帐篷那搭在土堆下,让它替你挡风。 阴风吹过土堆,发出阵阵渗人的怪响,你妻子害怕,你没有在意,跟他解释说,风吹过有空洞的地方,都是这么响,怀朔镇有颗被虫蛀空了的大树,天天晚上,都这么叫唤。 你妻子却颤抖着说,这里会不会是,参合陂?(在今内蒙古凉城) 什么参合陂? “哥!姐!”不等你妻子回答,一路上都厌烦你们腻歪,所以做什么事,都先行一步,以便尽早脱离苦海的弟弟娄昭,一边哭哥喊姐,一边连滚带爬地从白色土堆回来了。 你以为是遇上了强盗或狼,赶紧抽出长刀,同时箭步上前,扶住弟弟。 “咱们快走吧……”弟弟话没说完,晕过去了。 你妻子似乎已经知道,弟弟看见了什么,所以她一边掐着弟弟的人中,一边催你,快走! 到底怎么啦?你却好奇心大起,要过去看看。 你妻子一般都会让着你,不去扫你的兴。 这回,她生气了,放出一招雌狮之吼,严令你收拾东西,马上走! 你只好悻悻上马,走了。 什么嘛,能比你家母狮子还可怕? 你问妻子,那白土堆是啥。你妻子说,明天白天告诉你。 天刚亮,你摇醒妻子,问她,那白土堆是啥。 你妻子带着一种母性的怜爱,烦了你一眼,然后坐起身来,叹口气,缓缓地说:那是几堆……骷髅头。 弟弟娄昭也凑过来,一个劲地点头说:“对对对,那就是骷髅头!有些头,都还没烂透,有些脸皮,都还有!” 你背后感觉一阵寒凉,却还是又问:怎么回事? 这里是参合陂,一百二十年前,道武帝拓跋珪在这里,与同是鲜卑族的燕国慕容氏决战,道武帝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全歼慕容氏八万大军。 战后,道武帝割下俘虏首级,垒成了万人骷髅塔,放在道路两边,以此炫耀暴力。你也听弟弟说了,因为这里气候干燥,所以,那万人的骷髅塔,一百年了,都有些还没烂透。 你下巴耷拉着,一开始,你拒绝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好半晌,然后,你向着来时路,深深地作了个揖,希望能稍稍安抚一下,那八万阴魂于万一。 逆光里,道武帝那座黑色的陵寝,月光下,参合陂这些白色的土堆,这两种形态轮廓都非常相像的事物,折腾得你,好几天睡不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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