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新制度,都需要有个作风强硬的领袖,排除一切旧势力带来的阻碍,将其真正地贯彻落实。 如果可以,小叔当然会自己来完成这件事。 但命运说不可以,小叔这才托付你,来替他做完这件事,因为你那无上限的意志坚决,有下限的残酷冷血。 小叔理解你,堂弟们,却未必能理解你。从宇文觉到宇文毓,他们都觉得你这个堂哥宇文护,横行霸道,专横跋扈。 直到换上宇文邕,北周朝的这第三个君主,他不急不躁,不哭不闹,不会为了对付你而瞎搞。 他可爱得,像一只任你折腾的小奶猫。 他安安静静地地坐在皇位上,从来不打扰你做任何事,你这才得以从权力斗争中抽身,安静下来,认认真真地把小叔交托给你的任务办好。 你的工作,从此进入了最顺畅,也是最癫狂的状态,你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进入大冢宰的工位,开始办差,批复全国各式各样的文书,符合新制度的,就批准,不符合的,就驳回。遇上朝会,进宫应付一下又回来,趴在桌案上继续干。 中午随便扒拉两口饭,趴在桌上眯一会,下午接着干。 傍晚又吃个便餐,站起来,去办公室外面散散步,晚上接着干。 你,像一头全年无休的农家老牛,把你宇文家族的这个王朝,扛在肩上,向前走。 你喜欢听别人说你辛苦奉献,公忠体国。 但你自己知道,你没有那么伟大,你只是想要不断地给自己找事情做,把自己的每一天,填的满满当当,尽量让自己,少一些空闲,少一些睡眠。 你一空闲,就想小时候的事,年龄越大,小时候的记忆,却越清晰。 你一睡着,就梦见你妈妈,年龄越大,你却越想念她。 你心里,有一份温暖,可是,你并不想,被那份温暖所温暖,因为,你知道,那温暖,是虚幻。 你要保持冷酷,彻底的冷酷,这样,这命运,这世道,这人心,就统统地伤不了你。 你可以专心致志地完成小叔的遗志。 即使,你亲自发动的第一次战役,未能达到这一目的,但你还是听说了,隔壁皇帝高湛,还是被你吓尿了。 你已经与突厥人约好,等明年,再一起,去打隔壁一次。 可是…… 那天,你正上着班,有人悄悄走过来,凑到你的耳边,说隔壁齐国的皇帝高湛,给你送来了一个人,在边境上,等你派人去接。 什么人? 他们说,是您的四姑。 四姑?你愣住了…嗯…你是有个四姑,而且…四十年前,武川城破的那一天,你的四姑,你记得,应该是…和母亲在一起… 赶快,派人去接!你放下手上正批复到一半的文书,塞给身边的普六茹坚,让给接着替你批完,然后撩起衣角,就着急忙慌地往宫里跑,嘴角还带着笑。 你得向皇帝宇文邕报告,因为,你的四姑,就是宇文泰的四姐,所以也是,宇文邕的四姑。 只不过,二十出头的宇文邕,并不知道四姑这个概念,具体意味着什么。而五十出头的你,知道,四姑,是什么。 四姑,是儿时熟悉的一张脸,是那时过年的一份压岁钱,是父母不在家时的一顿饭,是后来的人生中,无数个不眠之夜里,偶尔也会想起的,一缕酸。 而且,最后一次见到四姑时,她,和母亲在一起,说不定…… 果然,三十多年没见的四姑,一见面,就掏出一封信,给你看。 她说,是你妈妈,写给你的。 你一听这话,一下子忘了自己身边还有好多人,一下子忘了自己身为大冢宰,一下子忘了自己,已经五十岁出头。 一下子,就哭出声了。 “她老人家…呐…还好吗…”你说话的时候,鼻子已经堵得死死的,这让你的声音,磕磕绊绊,吞吞吐吐。 四姑捂住涕泗横流的口鼻,用力地点了点头。 你打开了母亲的书信,用你那剧烈颤抖着的双手。 “天地隔塞,子母异所,三十余年,存亡断绝,肝肠之痛,不能自胜。想汝悲思之痛,复何可处?” 乱世,对于每个人,大致都是公平的,哪怕你今天已经权倾天下,也未必就能拥有,一个完整的家。 “吾自念,十九入汝家,今已八十矣。既逢丧乱,备尝艰阻。恒冀汝等长成,得见一日安乐。何期罪忧深重,存没分离。吾凡生汝辈三男三女,今日目下,不睹一人。与言及此,悲缠肌骨。” 母亲质朴的言语,让你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小叔那个一统江山的遗愿的全部意义。 “赖皇齐恩恤,差安衰暮。又得汝杨氏姑及汝叔母纥干、汝嫂刘新妇等同居,颇亦自适。但为微有耳疾,大语方闻。行动饮食,幸无多恙。” 虽然你也知道,母亲尚在隔壁的控制之下,不得不怎么说,当时这句话,还是让你,多少有些不爽。隔壁高家,明明就是一帮混蛋,还什么“皇齐”,还“恩恤”。母亲被他们秘密囚禁三十多年,你这样的情报界顶尖高手,挖地三尺也找不到半点音讯,现在却逼迫母亲,说什么“皇齐恩恤”,高家这般该死的东西,好厚的脸皮! 看在现在母亲在他们手上,你只好耐着性子,把信读下去。 “今大齐,圣德远被。” 哎,又来了。高湛,你要不要脸? “特降鸿慈,既许归吾于汝,又听先致音耗。” 高湛,你要把母亲还给我,你是个好人!原来,四姑是高湛专门派来送信打前站的,好,好,好。 “积稔长悲,豁然获展,此乃仁侔造化,将何报德?” 是啊,将何报德?高湛这么做,肯定不会是免费的,你得好好掂量掂量,这份人情,该是个什么价格。 你已经感觉到,会遭遇一场勒索。 你这辈子,都在勒索别人,几时被人勒索过? 可是,可是,你又看见了,母亲在信里,讲述了你们一家遭遇战乱而离散的全过程,讲到了离别的那一天,你穿着一身红色的衣服,系着一条银腰带。 是啊,那个重复了一万八千三百五十二次的梦境里,你每次低头看自己,就是一身红衣服,系着一条银腰带。 “属千载之运,逢大齐之德,矜老开恩,许得相见,一闻此言,死犹不朽,况如今者,势必聚集。禽兽草木,母子相依,吾有何罪,与汝分离?今复何福,还望见汝。言此悲喜,死而更苏!世间所有,求皆可得,母子异国,何处可求。 假汝贵极王公,富过山海,有一老母,八十之年,飘然千里,死亡旦夕,不得一朝暂见,不得一日同处。 寒,不得汝衣,饥,不得汝食。 汝虽穷荣极盛,光耀世间,汝何用为?于吾何宜? 吾今日之前,汝既不得申其供养,事往何论。 今日以后,吾之残命,唯系于汝。尔戴天覆地,中有鬼神,勿云冥昧,而可欺负!!!” 你可以肯定、甚至断定,这一段话,不是母亲写的,母亲不会这样,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赤裸裸地威胁你。这段话,一定是隔壁那帮刀笔文人所为。 但是,就算是他们写的,他们也写的没错。 以前嘛,你找不到母亲,没法尽孝,也就算了。 现在,人家高湛替你找到了,你难道,真的不做点什么?你若是不做点什么,你要再对别人讲忠孝大义,你有什么资格? 你这回,正儿八经,也是心甘情愿地,要被隔壁给拿捏了。 你不知道,该给隔壁的高湛,还一个什么样的价格? 这个价格,最好以你私人的力量,就给得起,不需要动用国家利益,进来搅和。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 高湛的北齐国,比你的北周要富裕得多,邺城的皇宫,金玉满堂,从小养尊处优的高湛,犯不着为了几个钱,来给你做人贩子。 他必定拿出一些政治上的条件,进来掺和。 这又是你,万万不愿意接受的。 两难的你,这才真正明白,到底什么才是,“情兼家国”。 不过,既然他高湛,不好意思明说,那么…… 你何不如,试试装糊涂,白吃白喝? 毕竟,他高湛想做人贩子,这人,也只能卖给我。 是啊,除了你这个大孝子,他还能把你母亲,卖给别的谁呢? 既然如此,那你,着什么急呢?只要你不着急,这场交易的定价权,其实在你这边。 想到这里,你又逐渐恢复了理智,开始以一个老辣政客的眼光,来打量这一整件事。 你亲自给母亲写了回信,当然,你知道,你回信的真正读者,是隔壁皇帝高湛,不是母亲。 你的信,这么说: 区宇分崩,遭遇灾祸,违离膝下,三十五年。受形禀气,皆知母子。谁同萨保?如此不孝! 宿殃积戾,唯应赐种,岂悟纲罗,上婴慈母。但立身立行,不负一物,明神有识,宜见哀怜。 而子为公侯,母为俘隶,热不见母热,寒不见母寒,衣不知有无,食不知饥饱,泯如天地之外,无由暂闻。昼夜悲号,继之以血,分怀冤酷,终此一生,死若有知,冀奉见于泉下尔。 这些,是你的真心话,即使写下来会被高湛看见,你也不怕。 不谓齐朝解网,惠以德音,摩敦(鲜卑语母亲)、四姑,并许矜放。初闻此旨,魂爽飞越,号天叩地,不能自胜。 四姑即蒙礼送,平安入境,以今月十八日于河东拜见。遥奉颜色,崩动肝肠。但离绝多年,存亡阻隔,相见之始,口未忍言,惟叙齐朝宽弘,每存大德云与摩敦虽处宫禁,常蒙优礼,今者来邺,恩遇弥隆。 你简述了与四姑相见的场面,顺便对高湛,说了几句客气话。 矜哀听许,摩敦垂敕,曲尽悲酷,备述家事。伏读未周,五情屠割。书中所道,无事敢忘。 摩敦年尊,又加忧苦,常谓寝膳贬损,或多遗漏;伏奉论述,次第分明。一则以悲,一则以喜。 当乡里破败之日,萨保年已十余岁,邻曲旧事,犹自记忆;况家门祸难,亲戚流离,奉辞时节,先后慈训,刻肌刻骨,常缠心腑。 你一面抒发感情,一边也向你的实际读者高湛,确认了母亲来信中,回忆往事的真实性。 天长丧乱,四海横流。太祖乘时,齐朝抚运,两河、三辅,各值神机。原其事迹,非相负背。 太祖升遐,未定天保,萨保属当犹子之长,亲受顾命。虽身居重任,职当忧责,至于岁时称庆,子孙在庭,顾视悲摧,心情断绝,胡颜履戴,负愧神明。 沛然之恩,既以沾给,爱敬之至,施及傍人。草木有心,禽鱼感泽,况在人伦,而不铭戴?有家有国,信义为本,伏度来期,已应有日。一得奉见慈颜,永毕生愿。生死肉骨,岂过今恩,负山戴岳,未足胜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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