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参合陂,下一站是平城,本朝历史上的第二个首都,平城作首都的时代,是本朝昂扬上升的时代。 原来,从盛乐,到平城,一定要经过参合陂。 有别的路吗? 一路上,你都在想。 精神恍惚的你,白白地走过了旧都平城,城里有意思的事儿,你一件也没注意到。直到你的妻子,把你带到平城东北方,一座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山丘。 你问这里,又有什么故事? 妻子说,这里是白登山(在今山西大同),七百年前,匈奴冒顿单于引四十万大军,把汉家初代皇帝高祖刘邦,围困在这山上七日之久,七百年的汉匈恩仇,从此开始。 匈奴?是不是就是契胡、山胡那些人?你想起怀朔镇上,那些那些偶尔出现,衣衫褴褛的契胡人,还有贼眉鼠眼,坑蒙拐骗的山胡人。 是的,匈奴,就是他们的先人。你妻子回答,并继续指着旭日升起的那边说:“当时啊,这边有十万匈奴骑兵,清一色的青色战马。”转身指向身后,天色尚暗的西方:“这边,是十万白马骑士。”又朝向北方说:“这边,十万黑骏骑兵。”最后,抬起下巴,朝南方,努了努嘴巴:“那边,十万的红鬃烈马!” 这么厉害,那当时,他们怎么,没有把汉家皇帝拿下? “汉人说,是因为汉家丞相陈平,给冒顿单于的阏氏,也就是他的妻子,送上了贿赂,还说要送美女,阏氏怕他们真的送美女来,就叫单于放了汉家皇帝。” “咱草原女人,不会这么小家子气吧。”你看着你妻子的眼睛说。 妻子知道,你这么说,是因为她自己,嫣然一笑,又说:“可不是吗,当时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 “那是为啥?”你问。 “我觉得,是当时匈奴人的科技不行,攻不下汉家皇帝在高处的营寨。他们那时候,骑马还没有马镫,所以得用力把马肚子夹紧,不然就很容易坠马,这就没有力气,去操作重武器了,所以,那时候的匈奴人,只能骑射,不能近战,更别提攻坚了。” 你还是第一次听说,除了勇气与谋略之外,还有这些小事,也可以决定战争样式的观点。这让你感觉耳目一新,却也还是有疑惑。 “可是,你说过,两百年前,匈奴人还攻下了晋朝的洛阳和长安呢!”你说。 “马镫,差不多就是两百年前发明的,所以,那时候刘元海的匈奴骑兵,脚下有了支点,轻松地稳定在马背上,就可以和中原步兵作近战砍杀,甚至攻下那些士气低落,防御松懈的城池。” 哦……你恍然大悟,你想起在武川镇,看到的那些具装重骑兵,手持沉重长槊,演练冲杀的场面,真厉害啊。 可是,如果对战双方,都是重骑兵呢? 既然马镫现在已经普及,重型骑兵所带来的优势,已因为对阵双方共有,而相互抵消。 那么,这时候,如果恢复远距离骑射的传统,以轻骑兵的灵活,克制重骑兵的力量,岂不是有可能反而占优? 我们怀朔的骑兵,大多来自家境比我稍好的平民,能自备马匹就不错了,哪还买得起重型盔甲,更别说马也还要盔甲?难怪我们演练重骑兵战术的时候,总是那么稀稀拉拉的。 可是要论以灵活小队编组,左右开弓,纵马骑射的功夫,那咱们怀朔兵,可是要强过武川兵的。 万一哪天要行军打仗了,我是否,能以老派的骑射战法,克制当代的重骑兵团? 虽然,遇上攻坚战,恐怕还是得另想办法。 什么办法呢? 嗨!想这些干什么,真到那天,也是上面的人去想办法,哪里轮得着你? 走下白登山,南渡桑干水,行经马邑城,夜过雁门关。你们进入肆州(今山西忻州)地界,你妻子说,这里是尔朱家的地盘。 尔朱家? 即便孤陋寡闻如你,也对这个姓氏,有所耳闻,怀朔镇那地方,天高皇帝远,即便说起皇家,大家都可以嬉皮笑脸,但你却记得,似乎所有人,提到尔朱家,都面带敬畏。 顺着滹沱河,往南走,草木越来越多,人畜也越来越多,束发戴冠,宽袍大袖的汉人,越来越多,髨发短须,短衣窄袖的契胡人,也越来越多,而且稍稍留心一数,契胡人,还要更多些。 作为本朝统治者的鲜卑人,这里反倒少。 滹沱河水,越往南,越接近秀容城,就越发清亮。 越往南,越接近秀容城,你遇见的契胡人,就越是神采飞扬,乃至趾高气扬,完全不像你在怀朔见到的契胡人,那种猥琐模样。 你妻子说,五百年前,匈奴分为南北两部,北匈奴倔强远走,南匈奴归顺内迁,汉家皇帝送出雁门关外的土地,安置南匈奴。 后来,关外天灾,匈奴衣食无着,又要闹事,是儿子废了汉朝的那个汉朝丞相曹操,划出并州北部,也就是现在的肆州(今山西忻州)土地,再次安置匈奴。 后来,匈奴趁着晋朝皇帝无道,司马皇族八王之乱的机会,起兵夺了中原,开启一个龙蛇乱舞的年代。 我们鲜卑人,是匈奴人的克星,他们匈奴人,每往前逼汉人一步,我们鲜卑人,就也往前,拱他们一步。 他们从草原,进入并州,我们就离开森林,进入草原。 他们从并州,进军洛阳,我们就离开草原,进入并州。 他们丢了洛阳,回到并州,我们就离开并州,进入洛阳。 我们鲜卑人,把早期的匈奴称为胡,本朝开国之后,已经和汉人混血的匈奴,又和原来的羯族,大规模混血,这样倒腾出来的新匈奴,我们称为契胡。 他们依然聚居在刘渊旧都,汾州离石(今山西吕梁),黄河东岸的吕梁山脉,黄土高坡一带,因此,又称山胡。 吕梁山那地方,山高谷深,沟壑纵横,土壤贫瘠,草木难养,连看见土地就想挖俩锄头播种子的汉人,都去的少,本朝皇帝,更是不想费劲征讨,于是只要契胡听话不闹事,就一个劲地加封他们的酋长。 这些年,契胡人口又多起来了,吕梁山的山沟沟,都挤满了,于是,又来这肆州讨生活了。 契胡人里的尔朱家,先祖尔朱羽健,跟随道武帝作战有功,道武帝为其分封汾阳郡秀容川,尔朱家族就在此繁衍生息,开枝散叶,历经百年至今,已是肆州地面上的第一豪门,他们家的秀容城,比当地首府肆州城,还要大,大得多,肆州刺史上任的第一件事,就必须是出访秀容,去拜码头。 比你们娄家如何?你问妻子。 一百个娄家,也不如。妻子说。 你被吓得,吐了吐舌头。 听说,去年吧,尔朱家老酋长尔朱新兴,觉得自己太老了,就把自己散骑常侍,平北将军、秀容第一领人酋长的官爵,传给了他的儿子,尔朱荣。 算起来,尔朱荣,今年才二十六岁……七个月零三天,而且,他的正妻去世了,也没有妾室,正单着呢。 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尔朱荣,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啊。 一提到他,你那白鹿一般的妻子,就笑靥如花,这让你一整天,都不想跟她说话。 你妻子看你那傻样,也不理你,一个人骑马走在最前面。 脚下的大地,突然开始微微震颤,你一听就知道,这是万马奔腾的前奏,你听得出,这群狂奔的骏马,在你前面大概有五里远,半柱香的功夫,它们就会冲到你们面前来。 这是一道狭窄的山谷,你们应该及时避让,你的妻子,还一个人走在最前面的路中央。 你看看她,反正还有半柱香的时间,再赌一会气,再去拉她。 你却没料到,拐弯处,突然冲出两个开路的骑兵,看见你妻子,不由分说,举起鞭子就要抽下去。你见势不妙,飞马上前,伸出右肩,替妻子挡住了,这足以留下一道永不消逝的血痕的皮鞭。 骑兵狂吼一声:“滚开!尔朱公子围山行猎!”便扬长而去。 你只好忍住剧痛,护着妻子退到路边一颗大树后面。你的骄傲白鹿,心头感到屈辱。从此,她再也不喜欢尔朱荣。 你们三人二马,刚刚站定,大地的震颤,就变得猛烈起来,尔朱荣的骑兵大部队来了,打头的几匹神骏,云中苍龙一般,裂地吞风而来,踢石啸天而去。 你看着那几匹马,都看呆了,相比之下,你跨下的大宛马,你妻子的黑骏马,都被比成了瘦驴。 然后是一阵漫天盖地的风尘,风尘之中,你能看见,一群大青马,然后是一队白马,又后是一伙黑马,最后是一团红鬃烈马,这算起来大概得有一万匹的骏马,每一匹的背上,都有一个全副武装,趾高气扬的契胡人。 你想起了白登山上,妻子给你讲的那个故事。 尘埃慢慢落定了,这支队伍却还没完,后面来的人,身着华丽的便装,一手持弓,一手擎鹰,数以百计的细长猎犬,屁颠颠地跟着各自主人的马跑,看见你们这些陌生人,却又翻脸狂叫。 这些人,该是这次围猎的联合主演,尔朱家族的成员。那么,领衔主演,尔朱荣,应该就在他们的后面了。 你拉长了脖子,期待这耀眼巨星的出现,你妻子却不想看了,背过身去,看自然风景。 她这个女子啊,其实,特别记仇。 心高气傲的人,都这样。 一声雄浑的牛角号,三通激昂的羊皮鼓,一幢光辉灿烂的黄罗伞盖,缓缓而来。 你叫妻子转头过来看,问他那伞盖是啥意思,她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一见伞盖,也惊得瞠目结舌。 她说,可以用那种伞盖的,只有宫里的皇帝,和庙里的佛祖。 这幢伞盖下的,既不是宫里的皇帝,也不是庙里的佛祖,正是这契胡之王,秀容之主,金盔银甲,红领白袍,骨相庄严,玉面高颧,剑眉星目的乱世巨星,尔朱荣! 他的脸,好白,好亮,珍珠那样的白,月光那样的亮,这竟然,让他那高傲的脸庞上,透出了,一种神秘的柔和。 你想想你自己的肤色,顿觉自惭形秽。 虽然,你自己的面相,也还是算帅,土帅土帅的,但尔朱荣那样,才称得上是美男子。 一个男人,被誉为美,比一个女子,被誉为美,要困难得多,也要高级得多,因为,美男子,需要一种阴阳合璧,却又必须以阳刚为主的奇妙气质。 二十一世纪的人们啊,该怎么去想象尔朱荣?可以去百度一下多年前的张国荣,或者尊龙。 虽然你妻子心里已经不再喜欢尔朱荣,可她那已经僵硬的脖颈,却也还是跟着他的步伐,不自觉地,卡顿着地,慢慢转动…… 你不知道,你的妻子,却看到了他眼角深处,隐隐的一抹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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