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朱荣没有看你们,这个人的眼睛,不是往上看,就是往前看,从来不屑于垂青身边的蝼蚁,以及贱如蝼蚁的,你。 你却被尔朱荣的风采,深深折服,如若今生有缘,你要跟随尔朱荣,如果今生有幸,你要成为尔朱荣! 走过秀容,契胡人,渐渐又少了,汉人彻底压倒性地多起来了,过了阳曲城,便是并州地界,这里的河,人称汾河,河边再也没有成群饮水的牛羊。秋节将至,你平生第一次,闻到了粟麦的香。 原来汉人,是靠这些小苗苗上的小果果,过日子的。作为汉人的你,才第一次知道。 并州的首府,是晋阳(今山西太原)。 妻子说,这里,是汉人从未完全失去过的地方,即使是在五胡乱华的岁月里,这里也有闻鸡起舞的北国孤星,晋朝大将刘琨的倔强。 你喜欢晋阳,这座城,有十个怀朔,五个肆州,四个秀容,三个云中,两个平城那么大。这城里的人,有孝文帝之后,就看不出明显差别的鲜卑人和北方汉人,扭扭捏捏的,是南朝人,发型诡异的,是契胡人,高鼻深目,是羯族人,鬼鬼祟祟,是柔然人,甚至还有塌鼻子的高句丽人,兜售特产野山参,高鼻子的粟特人,叫卖波斯干果仁。 一个多么精彩的世界,你喜欢。 你打算,以后要是有机会,要带着你们高家的所有人,来这里发展。 顺着汾河谷地南下,看遍了汾河夏秋时节,草木繁茂的优美,品尝了新酿杏花美酒,柔和馥郁的淳美,再走过介休小城,就进入了司州地界。 司州,皇帝直辖的天下第一州,司州的首府,就是帝国的首都,你们此行的终点,洛阳城。 你以为快要到了,你妻子却泼冷水说,虽然进入司州地界,但距离洛阳城,还是远得很。 你妻子解释说,这里是临汾,依然是春秋时晋国故土,甚至晋国国都在这里,按理说,这里距离晋阳更近,本该划给并州管辖。 但是,自秦汉以来,不论中原皇帝的首都,是在西边的长安,还是东边的洛阳,都会把临汾划归首都管辖,强行让这临汾,离开并州的控制,成为首都的一部分。 本朝孝文帝迁都洛阳之后,也是如此。 为什么呢? 因为黄河。 妻子带你去了临汾西南三百里处,见到了黄河龙门,黄河对面,是属于雍州地界的韩城。 黄河? 是不是我们怀朔南面,翻过阴山之后就能看到的那条大河? 是的,同一条河。 同一条河,为什么看上去如此不同? 家乡的黄河,清澈、平静、宽阔、浅淀。 这里的黄河,浑浊、汹涌、狭窄、幽深。 这个问题,你妻子也不懂了,她说有机会的话,咱们去洛阳,请教河南尹郦道元,他为古书《水经》做过注,你岳父曾经和他有些交情,说不定他,会知道原因。 但现在,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看看,这样的黄河,怎么过? 三五个人,勉强可以坐羊皮筏子,时不时的,还得给河神献祭几个。 那三五千人,三五万人,怎么过? 你说的是,行军打仗过黄河?你发觉,其实妻子在教你做事,这一路上,她都在教你做事。 她不想她的丈夫,在仨瓜俩枣之间,忙活一辈子。 你看了看怒吼不息的黄河,摇摇头说,恐怕这里,是过不了的。 从这里往北,直到云中地界,黄河南折的地方,这河都是这样,在峡谷中疯狂,这一段黄河,过不得船,小船都不行,也搭不了桥,浮桥都不行。行军打仗的话,军队几乎不可能,从这里经过。 那不是省事吗?这下子黄河两边,就没法打仗了呗,挺好的。 你想得美,千百年来,这么多的东征西讨,春秋时的秦晋之争,战国时又有秦魏之战,高祖刘邦,魏武曹操,前秦天王苻坚,本朝太武帝拓跋焘,都在这黄河东西两岸来回走过,怎么没法打仗? 他们是怎么过去的? 猪脑子,这里过不去,还有别的地方嘛。 你们离开龙门,顺着黄河往南走,你看见黄河的怒气,慢慢在消去,黄河的胸襟,慢慢变宽广,终于走到一个叫河东郡的地方,黄河终于彻底放下了身段,变得平易近人,允许人们来往行船。 这里是蒲坂渡(今山西永济),从这里开始,黄河下游的第一个渡口。只要你有船,足够多的船,百万大军两边来往,不在话下。 你平生第一次看见船,不是草原上的水泡子里,那种用洗澡盆充当的船,是这种正儿八经,三层楼高,能坐一百个人的大船。 我们要从这里渡河吗?你问。 不,这里渡河过去,直通关中长安,不是洛阳。 所以,首都在长安的国家,要把蒲坂纳入掌握,而要守住蒲坂,就得控制住蒲坂东北方,相隔四百里,一路上一马平川,几近无险可守的重镇临汾。 所以,长安做首都时,临汾必须和并州分开,划归长安。 你妻子夸你聪明。 那么洛阳呢? 我们顺着黄河再走吧。 你们又看见,黄河是不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放弃了南下,骤然向东猛拐,在这个地方,有个比蒲坂更大的渡口,人称风陵渡(在今山西芮城)。 你妻子说,从这里过河,向西可以去长安,向东可以去洛阳,向南,可以去南朝。 那么,不论首都在长安,还是在洛阳,都要控制这里咯。 是的。 那么,我们去洛阳,是不是要从这里渡河? 过桥先下马,有路莫行船。怎么说坐船还是危险。我带你去一个走路过河的地方。 果然,顺着黄河往东,走了一天时间,在一个叫孟津(在今河南孟州)的地方,一件神奇的事物,浮现在你眼前。 这里的浮现,不是一个泛泛的形容,而是实际的描述。 因为那事物,真的是浮着的,那是一座浮桥,浮桥下是十六排吹涨的羊皮垫底,桥面是木料,两边由麻绳做扶栏,每两排羊皮,由麻绳隔开,整座桥被隔成了八条通道,东边四条,只允许由南向北,西边四条,则是由北向南。 光彩照人的洛阳城,就在浮桥之南。 百丈有余的滔滔黄河,你们就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摇摇晃晃地过去了。 因为有这座可供百万大军缓缓通过的浮桥存在,从桥对面开始,一直延伸到黄河对岸的河东郡,以及稍远处的临汾城,这一大片一马平川,无险可守的土地,也必须为洛阳所有。 长安、洛阳,像两位隔台对阵的乒乓球运动员,而河东与临汾,就像端坐台边的两个裁判员,到了某些尖峰时刻,长安洛阳,鹿死谁手,河东郡与临汾城,说了算。 回望河东,你心头感叹,真是个成就事业的好地方啊 你又问妻子,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桥,还有别的那么多事? 妻子说,河南尹郦道元的《水经注》,他们家早就拿到了第一批手抄本。 你惊叹汉人的手上,果然拥有着巧夺天工的技巧,你又想,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蒲坂渡、风陵渡,也架上这样的浮桥? 你打算,有机会的话,你来做这件事。 一路走来,关于未来,你已经有了很多的打算。 或许,这就是妻子,硬要跟着你走这一遭的目标,她想把你揉捏成,她心中,最好的样子。 历时近三个月,从盛夏到深秋,你们终于走进了最后的目的地,北朝帝都,洛阳城。 进城时,已是黄昏,你想带着妻子弟弟先四处逛逛,你妻子说先办正事,办完有的是时间逛。 你说:“可是天都快黑了,张仲瑀尚书郎,估计也下班了啊。” “谁?” “尚书郎,张仲瑀,文书要送到他那里,怎么啦?” “没,没什么。”你妻子尴尬一笑,掩饰过去,她还没有告诉过你,要是不那么倔强,现在,她本该是那张仲瑀的妻子。 “你这样。”妻子指点你:“你现在去致仕侍中张彝府上,送上拜帖,以你的身份,门童肯定会拒绝,你就把这个给他。”说着,妻子转身,从弟弟的包袱里,掏出一锭白银,塞给你,又说:“这个数,说不定都不够,但他会允许你在门房蹲一宿,明天一早,就给你引见,你就可以尽快交差了。” “好,那你们怎么办?”你问。 “我们去堂哥娄拔家住一宿,明天一早,咱们在这里汇合。张府在城南,最大的那一家,你去吧,记得大方一点,别老是羞羞答答的,看见张府的人,尤其是那些个看门狗,肩背弯一下,作个揖,就得了,别把腰杆也塌下去……”妻子一边帮你抖落身上的风尘,一边像你妈似的唠唠叨叨。 你都记不得,你妈妈的样子了。 按照妻子的指点,你去到城南,遇上一个金银匠人铺子,你回头看,妻子已经没影了,于是走进金银匠人铺子,花钱叫那个波斯匠人,把妻子给的一锭银子,给切成了两半,一半多,一半少。 你把多的一半,揣怀里藏着,少的一半,放袖子里,准备给张府门童。 你觉得,妻子百般好,就是出手太大套,一锭银子,够你们一家人吃半年了,干嘛,白白给别人? 结果,果然,事实证明,还是你妻子明白事理。 少的那一半银子,根本不足以改变门童的脸色,直到差点被赶出去的你,迫不得已,又从怀里掏出多的那一半,门童一看,合起来刚好一锭,才白了你一眼,然后换了副嘴脸,带你进了门,就在门边一个五尺见方的门房蹲着,没事还不能出来,等明天带你见少爷,张仲瑀尚书郎。 一锭银子啊,就这么没了。 你心里,那个痛啊。 八尺高的一条汉子,蜷在这五尺见方的屋子里,坐立不安,折腾了半个时辰,恨意渐散,睡意渐浓,你勉强斜躺着,打算就这么睡了。 这洛阳,怎么这么多蚊虫…… 你终于瞅准机会,呼地一巴掌,往自己可怜巴巴的踝关节上招呼。 门外突然“轰”的一声,你被吓了一大跳,以为你一巴掌打出这么大的动静,赶紧起身,往小窗户外面探望。 张府的大门,倒下了,往里倒,显然,这不是你那一巴掌的功劳,这是外面有人在搞。 果然,一群手持刀剑的兵将,冲了进来,撞见刚刚收了你钱的那个门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 打得好,你高兴极了。 但是,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你看那些兵将,领头的,身穿胸前有护心镜的明光铠,这是本朝军人,最高级的装备,随从们也装备着帅气的黑色束甲。 你想,这是不是传说中,皇帝的羽林军? 可惜妻子不在,没法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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