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着眼, 不知不觉间,有些不习惯。 远处的角落挂着一盏风灯,蔡嬷嬷和宋矜睡在架子后面,是个相对隐秘的角落。 四周都无法看过去,只有他这处能看清那里的宋矜。 一路到岭南,宋矜更瘦了。 女郎本就生得极其纤细单薄,气色苍白,如同一吹就散的雾气。此时眉眼紧闭,就显得尤为脆弱,周围破烂黢黑的环境仿佛野兽,随时要将她吞噬。 岭南这样的地方,确实不适合她。 上京绿水熏风里养出来的少女,在这样荒蛮的地方,迟早会日渐枯萎衰败。 谢敛想起十几年前,初见宋矜时。 她还是个很鲜活的小女孩,穿着梅青衫子杏红细褶裙,坐在紫藤花架上荡秋千。 玉白的小脸,黑鸦鸦的发,通透如玉雕雪堆成的。彩色的衣绦和发带被风吹乱,女童比花叶还要鲜亮灵动,像是小小的神仙童子。 一见他就扬起笑,乖觉地唤哥哥。 秦念曾在他耳边故意说, 京都的小娘子都推傅琼音最出众,偏偏总有人拿宋矜抬杠。可宋矜苍白病弱,性子又冷淡怯懦,除了才情和容貌出色,怎么说都没有傅琼音亮眼。 如果没有沅水那场变故,宋矜或许一样明亮。 当年前任首辅秦既白、现任次辅章永怡、她的父亲前任阁老宋敬衍,都十分怜爱宋矜,甚至起了将她收作学生的念头。 世间男子不会有人配得上她。 谢敛垂眼,看向手腕上的红绳。 其实有些褪色了。 瞥了一眼天色,谢敛合了眼。 这一夜过得很快,谢敛头一次醒晚了,屋外天光大亮。 洗漱过后,谢敛便去找宋矜。 他记得宋矜面色不佳,又头一次夜里没有守着她,总觉得有些不踏实。但宋矜竟然还睡着,只有蔡嬷嬷在熬着药,愁眉苦脸的模样。 “谢先生,似乎有人找你……”蔡嬷嬷眼尖,先站起来说道。 外间确实是有人过来了,但不知为何,一直没有靠近过来。道旁停着辆质朴宽阔的马车,但马车内的人不下来,便迟迟不见意图。 谢敛知道宋矜最讨厌喝药。 他问道:“这药是煎给谁的?沅娘如何?” 蔡嬷嬷手一顿。 她不由又看了一眼屋外,那辆马车的守卫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家仆,制度仪态十分标准利落,倒有些像是训练有素的官兵。 她都能看出来的事,谢敛肯定能看出来。 蔡嬷嬷迟疑片刻,说道:“大概是水土不服,又吹了风,此时正头疼头晕呢。” 谢敛起身朝内走去。 果然,宋矜的面颊泛出病态的潮红。她似乎很困,分明听见了他的脚步声,挣扎了一下却又醒不过来,呼吸很沉。 他没出声,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有些发烫,但不算很严重。 “昨夜一直哭呢。”蔡嬷嬷压低了嗓音,仿佛只说给他一个人听,“娘子病得难受时,总是要人抱着哄。多大的人了,还是如此粘人,您若是受不住……也稍稍担待着些。” 谢敛知道这一点。 但被蔡嬷嬷点出来,仿佛和宋矜的秘密被戳破,他眼睫微颤。 “老奴知道,郎君是读书人,最讲究礼仪规矩的。”蔡嬷嬷端着苦涩的药罐子,将汤汁倒出来,一面偷瞧谢敛,“若是不嫌弃,我家娘子病的的时候太粘人了,便唤我来抱着她睡觉。” 谢敛沉默须臾,看了蔡嬷嬷一眼。 蔡嬷嬷干咳一声。 短暂的安静过后,谢敛挽起袖子在宋矜身侧坐下,接过蔡嬷嬷手里的药碗。 “我来便是,不劳烦嬷嬷。”迎着还要说话的蔡嬷嬷,谢敛伸手托起宋矜的后脑,近乎把她抱在怀中般地补充,“沅娘现在不怕我。” 蔡嬷嬷一愣。 然后猛地看向宋矜,明显是不太相信。 宋矜就是连亲娘赵夫人,都有些不亲近。 非要说起来,不怕的人只有她。 “沅娘。”谢敛温声唤了句。 女郎眼睫微微颤,她似乎困得厉害,但已经半梦半醒了过来。挣扎了片刻,果然恍惚睁眼看向谢敛,察觉自己被他抱着,也没有害怕。 蔡嬷嬷一时间表情十分精彩。 谢敛无暇顾及,伸手将药碗递到她唇边,说道:“先喝药。” 一向要撒会儿娇,才肯磨磨蹭蹭喝药的宋矜,竟然老老实实张开嘴,任由着谢敛喂她喝了一整晚的苦药汁子。 蔡嬷嬷不由皱眉,轻咳一声:“郎君,我家娘子还没吃早饭……这药也要晾一会儿,否则喝了伤胃,娘子也要嚷嚷一整天嘴里都是苦味……” 她是怎么看,都觉得谢敛照顾得不好。 “没关系的,迟早要喝。”宋矜说。 蔡嬷嬷猛地一皱眉,顿时看谢敛十分不顺眼。 谢敛微怔,他说道:“抱歉。” 方才还清清冷冷的青年,自袖中取出一包蜜饯,喂了一颗给宋矜。这才放下药碗,扶着宋矜睡下去,与她说道:“我去看看朝食好了没有。” 目送谢敛出去,蔡嬷嬷终于忍不住了。 她几步上前,朝着宋矜问道:“娘子,你总这么迁就着夫婿,日后是要吃亏的……你莫不是不知道,阿嬷与你说的,那些富贵了就抛妻弃子的穷书生,还有为丈夫买官熬瞎了眼的绣娘什么的?” 床上的宋矜打了个呵欠。 她语调绵软,但确实没有往日胆怯,无奈道:“阿嬷,可我只好意思朝你撒娇卖乖呀。” 女郎面颊雪白,乌发浓稠如墨。 这样拖长了调子,柔顺地与人说话的时候,带着点令人天然的怜爱。何况,她家女郎还是说只好和她撒娇卖乖,可见谢敛还是排在后头的。 蔡嬷嬷不恼了,哼哼两声。 “也难怪,成亲几个月还跟叫教书先生似的。”蔡嬷嬷洗了帕子,伸手给宋矜擦脸,托着她的脑袋嘲笑她,“我见你小时候读书,都没这么听话。” 宋矜脸红,她确实有点怕谢敛。 这种怕倒也不是忌惮,有点类似于敬重,和一种出自本能的探究。 但谢敛为人太过于持重内敛,饶是对她再好,都从骨子里透着股固执凌厉感,会令人下意识地尊重与敬而远之。 于是她小声辩解:“可他冷着脸,比女夫子凶多了。” 蔡嬷嬷嘎嘎笑出声。 宋矜想了想,又忍不住说:“阿嬷你想,他瞧着难道不像是个先生么?成日冷着脸,和汴京城那些风流俊俏的簪花少年,都像是差了一个辈儿。” 风灯晃了一下,咯吱出声。 谢敛端着碗热气腾腾的粥,顿了顿,清冷的嗓音响起:“沅娘,汴京城的簪花少年郎,倒不至于与我差了一个辈分。” “……咳咳咳。”蔡嬷嬷被吓得呛出声。 宋矜也没料到他过来了,登时脸色绯红,胡乱抓紧了衣袖,点头装作认真道:“哦。” 她倒是想再圆两句,但不好意思说。 但谢敛没有计较,他将粥水放下来,只说道:“还有些烫。” 蔡嬷嬷跑得很快。 只剩两个人,宋矜就觉得更为尴尬。但眼前的谢敛眸底含着三分笑意,但因为瞳仁太黑,令她分辨不清那是否是笑意。 “沅娘未出阁前,喜欢簪花的风流少年郎?”谢敛坐着,捡起桌边梳篦。 宋矜看着那把梳子,忽然想起成亲后的第一天,她不会梳什么夫人发髻,正是谢敛帮她亲自梳的头发,甚至是他簪的发簪。 何况,他又提到出阁。 宋矜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只觉得心脏跳得有些快。
第45章 帝乡遥四 “别人都喜欢。”宋矜有些心虚。 其实非要说, 她还真没倾慕过谁。 常年都养在京郊,也没有相同年纪的手帕交。除了那年开科取士,闹了个大新闻, 她真连哪个郎君俊逸都不知道。 谢敛点了头,不置可否。 宋矜眼巴巴看他。 桃木梳梳齿掠过发尾, 带起舒适的痒意。 不知不觉间, 晨光洒落进来。 “去年冬日, 向文在外头吃醉了酒……”谢敛语气平和, 当真捡了逸闻说给她听, “路上醉得看不清路,一头撞在腊梅上,插着满头的腊梅挣脱出来, 浑然不觉地穿过街道回了家。” 宋矜想了想那画面,有些想不出来。 但她觉得很好笑,又瞧着谢敛, 等他继续说。 谢敛瞥她一眼,道:“次日满京城都传满了,章郎簪花风流、醉后有玉山将颓之姿。” 宋矜扑地笑出来。 但这样笑, 其实非常不文雅,有违教养。 她眼睛一眨, 勉强忍笑。 “向文比我小上两岁,若是成了他的长辈, ”谢敛又徐徐说道, 淡瞥她一眼, “老师恐怕不会答应。” 他这样一本正经, 仿佛在和她讨论什么非常正经的事。 宋矜的笑彻底忍不住了。 她伏着架子,笑得肩头簌簌颤动, 乌黑的发丝丝丝缕缕垂到腰间。 女郎生得纤细袅娜,腰肢盈盈。 晨起时尚未罩外衣,单薄的中衣勾勒出身形,透着脆弱的曲线。 谢敛骤然收回目光,握梳的手微紧。 自开年第一次见她,这是宋矜第一次笑得这么畅快,清明灵动得像是春草上的水露。 “可世兄瞧着,比你像年轻人多了。”她似乎笑够了,终于抬起脸看他,“而且他总是含笑的模样,谢先生倒也学学。” 女郎这话透着促狭。 谢敛一时间沉默,总不好真计较什么。 “便是不多笑,好歹也别怕旁人给你簪花呀。” 她弯着细细的眉眼笑,眼角有笑出来的泪花,晨光下透着清透的光彩。 谢敛知道,她在说秦念给他簪花那次。 他不爱风流,也不簪花。 此时本该正色,将这件事揭过去。 但眼前的女郎笑得太明媚了些,谢敛瞧着她笑了片刻,只是低眉笑了下,语气似轻责又似是无奈,“沅娘。” 宋矜轻哦了声,又说:“好吧。” 谢敛瞧她,她倒委屈。 但宋矜仍旧含着笑,看着谢敛。 他似乎自己都没有察觉,自己的眉眼间是含着笑意的,只是这笑很浅。哪怕如此,却也如冰销雪霁时,一缕清冽动人的天光。 其实哪怕谢敛不笑、不簪花。 也自有风度。 但她不想告诉谢敛。 谢敛倒也没生气,他对她一如既往地包容。 借着菱花镜子,握住她乌黑发丝的手苍白修长,平日都是握笔研磨。此时那梳子蘸刨花水,染上一层清甜的荔枝香,混杂着极淡的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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