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自李玉蘅说到云贵一家遭遇横祸,李母便再发不出一声。 她心头思绪颇多,有悲痛、有震惊,有惋惜、但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松。可这些复杂心思,皆在听闻李玉蘅说要直达天听为云家平反时,消散个干净。 腹中千言万语,在喉间滚了又滚,最终只化作不甘不愿的轻哼。 “你今儿先歇在娘的房间,娘亲去陪云纤,万不能让云纤想左了,再做出什么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有劳娘亲。” 李母死死掐着掌心,强挤出一个笑容。 这夜的云纤也果真如李母所说极不安稳,晚间,她发起高热,一整夜沉溺在血色梦魇难以抽离。 李母静静坐在她身旁,眼中带着淡淡心疼,更多的却是审视和盘算,以及偶尔流露出的挣扎和为难。 “云纤?” 天蒙蒙亮时,李母端着一碗温热鸡汤唤醒冷汗淋漓的少女。 “你高热一晚,喝些鸡汤补补身子。” 云纤艰难睁开眼皮,初见李母时十分恍惚。她一时想不起自己为何会在李家,却是被李母塞进手中的汤碗带走了思绪。 “好孩子,快喝些。” 李母推着她的手臂,云纤痴痴照做。 鸡汤中切了好多老姜,鲜香里透着辛辣,云纤却如失了味觉一般怔怔吞咽。 “云纤……” 见少女满目血丝,眼皮肿胀,李母强按下心中不忍:“云纤,昨日云家遭遇的事我都知晓了,你爹娘祖父一日全无,我心中再痛苦不过。” “可是……” 李母站起身,先是局促地搓了搓手,后又缓缓跪在她面前。 “云纤啊,我李家只是寻常百姓,背负不起这等祸患,昨日玉蘅也说云家得罪了王府,才会遭此横祸。” “如李家这种小小门户,如何跟王府抗衡?” “我知我们孤儿寡母多受云家接济,这些年来若无云家,蘅儿莫说读书识字,怕是连生计都难支应。” “可是云纤啊,这报恩,不能将命也搭进去。” 李母眼中带泪:“我唯玉蘅一子,我老婆子年纪大了是生是死无足轻重,可玉蘅前途无量,不该背负此等责任。” “眼下云家惨遭灭门,却不好拉我李家下水,同担杀身之祸。” “云纤,伯母求你,求你放过玉蘅吧。” 说完,李母咚一声磕在地上:“我承你爹娘的恩情,待来日我下了黄泉,必报答他二人。” 云纤呆呆看着,昨日记忆悉数回笼。 泪止不住砸在碗中,许久许久她才哽咽着道:“李玉蘅……如何说。” 李母闻言站起身,侧过身子将房门打开。天色未明,云纤只见李母房中透出一道笔直背影。她盯了半晌。 她期望屋中人可推门而出,亦或发出半点声响,却终失望地收回视线。 枕边放着李玉蘅洗净的衣裳,最上方是她亲手为他打的同心结。那同心结用的并非上等丝线,如今颜色已褪,隐显斑驳。 “我知晓了。” “我云家深仇,不必借他人之手。” 少女死咬牙关,眸色血红:“云家,有我云纤一人即可。” 说完,她掀开被子,踉跄着走出李家大门。 虽就要及笄,可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李母看着云纤羸弱背影,忍不住狠狠抽在自己面上。 她也不想做那无情无义、恩将仇报之人,可无论何种情境,她都势要先为自己的蘅儿考虑。 见云纤走远,李母颓然起身,回到自己房间吹熄蜡烛。 映在门窗上的身影消失,她转身扯了云纤扎发的红绳,走到屋后挂在河边的矮桠上……
第5章 叩阍 从李家离开,云纤跌撞着向前走去。她并不知前路在何处,只茫然而行。 脑中思绪纷繁,但无一例外,所思所见皆带着血腥。 走了许久,直到双腿再没有一丝力气,云纤才跌坐在地哇一声哭了起来。到如今,她都不敢相信祖父、爹娘同姐姐以及喜妞都不在了的事实。 “湘王府……” “卫益清。” 云纤咬着牙站起身,唇角因过于用力而氤出鲜红血渍。 她不恨李玉蘅亦不恨李母,趋吉避凶乃人之本性。 但湘王不同,他不该莫名屠杀云家满门! 她不能让家人死得不明不白,哪怕豁出一条命去,云纤也要为爹娘姐姐,祖父同喜妞报仇。 少女眼中渐渐凝聚了坚定。 虽势单力薄,但她尚有一条命在,她想看看豁上自己一条贱命,能否走至湘王面前,予他一击。 扯着袖子擦干眼泪,云纤将手探入怀中,抽出一张贴在心口处,还带着淡淡体温的小笺。 不必打开,她也知上头是什么。 这是她这些年来,收过无数张的李玉蘅画下的青梅图。 纸短情长,灰飞情灭。 云纤未有一丝犹豫,将手中小笺撕扯粉碎,散于风中。 今日起,她只为复仇而活。 如今,她要上京叩阍。 她要将卫益清所作所为大白天下,她要卫益清给她云家一个交代!她要走至卫益清面前,问他为何害她满门! 站在街头,云纤侧目眺望鲁家巷方向,忍住鼻酸转身往京中走去。 登闻鼓设立于午门之外,旁有一监察御史看守。 宫门巍峨,放眼望去尽是刺目的红。云纤已盯着登闻鼓多时,终忍不住冲向前。 “你这孩子,做什么呢?” 她刚动身,便被一衣着干净,神色温和的老妇拉住。那老妇头上勒着绊头带子,身穿赤铜色乌绫褂,见云纤奔着登闻鼓而去,急慌慌将人拦下。 “你这孩子要去做什么?想敲登闻鼓不成?” “是。” “你可有状纸?府、州、县、省官可曾不受理你的冤屈?” “我……” 云纤愣愣摇头,喃喃道了句没有。 她往日甚少出门,平时也只在戏文中听过叩阍之事,并不知晓当中内情。 “你有何冤屈?” 那老妇见云纤年纪小小一身风尘仆仆,不由心疼。 她虽张口问了一句,可还不等对方回答,便轻叹一声:“我似你这般年纪就在此处卖干脯,如你这贸贸然上前击鼓的瞧得多了。” “这登闻鼓并非戏折子里头讲的那般,任谁人都可上去敲打。” “朝廷有令,需逐级辞诉,若有冤屈且县、郡、州、省皆不受理者,方能来此击鼓鸣冤。” “越级辞诉又无状纸,怕还不等你走上前便被官爷拉下去打死了。” “且退一步讲,就算受理,你也要先吃上几十大板。民告官等同子弑父,礼法容不得的。” 老妇扶着摇摇欲坠似被人抽干了力气的云纤,小声劝慰:“我瞧你还小,莫冲动行事。且击鼓鸣冤这等事也不是你一个孩子能做的,不如去寻你家大人,再不济也得找一男子呀。” “我家……没大人了。” 云纤鼻尖一酸,双眸泛红。 若祖父爹娘同姐姐还在,怎会任由她在外奔波? 往日哪怕只做久了活计,祖父也会差遣喜妞过去寻她。若娘亲知晓她这些时日餐风露宿,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怕会心疼得落泪吧? 爹爹若知李玉蘅那般对待她,定会冲到李家为她做主。 云绣云绮若还在,此时会把她揽在怀中,细声安慰。 大姐夫……大姐夫若还在,定会给她买上一支绢花,哄她开怀。 可如今,云家覆灭,祖父爹娘、姐姐姐夫甚至是喜妞都不在了。她家中没了男丁,也没了大人。 她于这世上,再没了亲人。 “我家没大人了,我家人都没了……” 十几日奔波她不曾落泪,一心只想为云家平反,让湘王卫益清以命抵命。可今儿一句你家大人,让她再绷不住心中那根早已断裂的弦。 “好孩子你莫哭。” 老妇人见状知晓云纤定受过大委屈,直把人揽在怀中好生安慰了一番。 “这登闻鼓不是那么好敲的,听你口音应也是京城中人,婶娘跟你指条路子,先去寻人将状纸写了,再去顺天府。” 老妇目光看向矗立在午门前的登闻鼓,幽幽叹息。 “多谢婶娘,我知晓了。” 平缓了情绪,云纤转身想要离开,那老妇人忙道:“婶娘这里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装些干脯你拿着路上吃。” 云纤再三推却,皆未能成功。 “吃饱了才有力气奔忙,好孩子,婶娘祝你往后畅行无阻。” 老妇人一脸慈爱,给云纤装了好多充饥之物,挥手让她离开。 拜别老妇人,她又匆匆赶往顺天府。 请人写状纸需不菲之数,云纤虽识字,却不知状纸该如何下笔。琢磨多日,她寻到一位潦倒落魄但尚算和善的老儒。 眼下那老儒正在街头为人代写书信,云纤观察许久,方在对方要收摊离开之前,重重跪在他面前。 “请老先生帮帮小女子。” 说完,云纤双手合于头顶,结结实实向对方行了个大礼。 “小丫头,你这是做什么?” “还请先生帮我写份状纸。” 将云家遇害一事简单说与对方听,云纤红着眼哀求:“求先生帮忙,日后我必结草衔环,报先生大恩。” 那老者听过后沉默许久,尤其在听见湘王之名时,眉间紧蹙,很是震惊。 “你怎会找上我?” “您老生得似我祖父。” 云纤跪在地上不曾起身,她这话并非作假,自然也不全真。她观察几日,发现对方接连给街上乞儿馒头吃。 而分明他自己也生计艰难。 这样的人,即便不帮助她,也必不会反咬一口将她送官查办。 云纤趴在地上,十指深深抓进掌下泥土中。 “你……” 身穿泛白长衫的老儒沉吟许久,方喃喃道:“你年岁小,可知晓诬告是何罪名?” “若你无法将……便是诬告,你状告他什么罪名,就要承担同等罪名。” “你……可想好了?”
第6章 傅成 “我想好了。” “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云纤仰起头眼中满是恨意同坚决。 “罢了,帮你一回又如何。” 那老儒看着双眸瘦至凸起的云纤暗自摇头,他沉思一二,这方利落下笔。 薄薄一张纸,看似不起眼,承载的却是云家六条人命。 云纤将状纸小心翼翼捧起,虔诚万分、痛心万分。 “多谢先生大恩,这份恩情,愿云纤来日有机会相报。” 又重重跪地磕头,再三拜谢后她才转身离去。 “崔先生。” 云纤刚离开,便有一长身玉立的男子自墙角走出。男子身形颀长,一双凤眸微微上挑,见云纤背影消失于眼前,这才敛下眼皮,遮挡眸中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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