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里,他们遭遇了数次敌袭,每每人数不多却又极为灵活,常是如老鼠一般胡乱骚扰一番,等他们回神欲全力歼敌时又在脚底抹油,毫不留恋地逃跑。 这种战术行伍之人司空见惯,明知他们是想打乱大军节奏消磨士气,但也没有好的办法应对,只有继续加紧警惕放哨,及时传递烽火,力图减少损失和干扰。 九丈岭首战告捷,对士气是一次很大的鼓舞。敌军攻势不敌主动退兵,今天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动作了。 路途遥远且寒冷,一连忙碌了多日,今夜将士们可以睡个好觉。自平州运来的那批棉衣被褥,也都下发下去了。 虽然仍不能完全满足大军庞大的需要,但至少能够起一些作用。 “陛下,可要再向羌州太守传信?”照水问。 朱缨沉吟半晌,道:“不必了。” 羌州治所靠近陈军所在的庸原,就算没有被劫掠一空,也早被叛军控制了。他们已经进入羌州多日而太守府至今没有任何动静,就是最好的证明。 别说一封信和一批棉花,恐怕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先把现下已有的御寒之物匀一匀,尽最大的努力不让将士受冻。” 朱缨吩咐,又道:“看看哪里缺得最多,朕的棉裘、斗篷,有什么能分的都分下去。” 身边将领当即惊诧:“陛下之物贵重,怎可使得?况且当以龙体为先——” 朱缨:“再贵重也贵重不过人命。朕不冷,只留下必需的即可。” 她已有棉衣棉被御寒,再寒冷也冻不死。那些斗篷锦裘在她这里没那么重要,分发给将士却有保命的大用场。 “是!”兵士领命退下。 主帅爱重麾下将士是一军之福。众将没有再劝,纷纷行过军礼,退出帅帐。 帐中只剩下朱缨和照水两人。 眼前一战业已告终,后者主动开口:“陛下多日不曾好好歇息,可要去小睡一会儿?” 朱缨摇了摇头。 平时上朝会时她总困倦喜欢赖床,现在身在行伍,她却没有一点困意,变得不喜欢睡觉了。 “公主,该歇息了。” “将军,莫要熬坏了身子。” “陛下,太晚了,明日还要上朝呢。” 朱缨一侧头,身边女子依然着旧日军甲,不止面容,关切的话语也与从前一般无二。 仿佛一切都没变。 她轻叹:“时间过得好快。” 照水跟了她十几年,在皇宫是她的御前女官,在军营是她最得力的副将。 “是啊。”虽不知她为何突然这样感叹,照水眸中一暖。 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以“贞元”为号的第三年,就这样在盾甲相击、战火轰鸣的声音里,悄悄开启了。 朱缨一笑,主动给她放了假:“一战刚刚结束,青迟那边定然很忙碌,你去看看吧。” 说起来,秦未柳从来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公子哥,没有做过正经随军军医,这下忙碌起来,不知能不能适应。 “是。”照水知道朱缨是在给他们两个增加相处的机会,自然心领她的好意,于是没有拒绝,也轻步离开了。 天完全黑了,原本明亮的帅帐也变得有些昏暗。朱缨自己加了两根蜡烛,桌案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才终于又清楚了。 九丈岭,庸原,昌河,雪山。 春日将近,河上结的冰和山上积的雪,应该就快要消融了。 甲胄,弓枪,军帐,帅印。 南方与北方的气候千差万别,身边的人也少有重合,可时常出现在眼前的一干物件和场景,却又是相似的。 于是,江北军并肩作战的记忆就很容易被唤醒。 朱缨只身坐在帐内。 军帐之外,得胜归来的将士围坐在火堆旁取暖,怕耽误军情没有喝酒,只是一人捧着一碗刚出锅的热饭食,不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有男有女夹杂在一起。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与子同仇,与子偕作,与子偕行。[1] 朗朗高昂的歌声萦绕在百十里军营上空,一阵琴声泠泠响起赶上相和。猎猎寒风见此声势匆忙改道而行,带走了飘然而至的雪花。 朱缨不便出面,也怕扰了众人的兴致,悠扬小调洋洋盈耳,使她会心一笑。 雅乐长歌,素雪银装。 她又想起了谢韫,与此同时,那点强撑的倔强和倨傲终于向长久的思念投降。 朱缨磨墨蘸笔,一张崭新的信纸随之铺开。 打了胜仗,营中很热闹。你正在做什么,有没有想到我? 我划给你的封地,你去看了吗?那里很富庶,应该一切都很好。 上次的事,是我错了,是我口不择言,一时冲动才会对你说那样的话。 我很想你。 都向你道歉了,我可是皇帝……你是不是应该表示一下? 如果你不知该如何表示,那就快带着你我最信任的旧部袍泽,来这里找我吧。 …… 我很想你。 回来吧,时予。 回到我身边。 --- 将出正月,魏都的天气回暖,能令人感受到几分温和春意。但相比民间,宫墙后的深宫里就没有那么生机勃勃了。 “请静王殿下用膳。” 如平常一样,御膳司来人给裕静宫送饭食。通过了门外的重重守卫,宫人将食盒放在主殿门前,恭敬抬高声音唤了一声,不加停留跨出大门。 人一离去,高大的宫门缓缓闭合,再度被守卫紧紧关上。 须臾,主殿门“吱呀”一声,开启一道缝隙。一缕阳光落进去,照亮了少年晦暗的脸庞。 朱绪将食盒提进屋中,把饭菜一一拿出来。 像每日一样,里面放着两荤两素,甚至还有一道点心。虽不那么精致,但胜在足够新鲜,还是热气腾腾的。 朱绪执起筷子,沉默地吃着。 李氏覆灭后,他被皇帝禁足于宫中,虽然比起之前略有消瘦,但远不至像众人想象的那般狼狈。 裕静宫每月的份例一切如旧,从无克扣减少。 看得出来,朱缨真的只是想把他困在这里,而没有虐待的打算,更没有对他起杀心。 少年一身素衣,麻木地把一根菜叶放进口中,机械地咀嚼着,唇边忽而勾起一抹阴冷的笑。 皇姐,何必对我网开一面。 不怕有一天会后悔吗? 朱绪很快落了筷,从饭桌前起身回到书房,但没有坐下,就那么居高临下地望着桌案上铺开的魏都全图。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之后拿起笔,圈住了几个地方。 皇宫,长公主府,宁府。 西大营。
第123章 军心 随着夕阳的晖光渐渐西斜, 一望无际的平原逐渐被流矢和兵马填满。 黑压压的盔甲头盔自两方而来,如浪潮般涌至中间地带,最后碰撞在一起,发出兵刃相接的沉重响声。 万马齐嘶, 冲杀声震耳欲聋, 残阳伴着晚霞, 天地也为之变色。 鲜艳耀目的旌旗直指苍穹, 挥舞于三军之间。为首的红衣女子执枪纵马入阵,铁蹄所到之处不见敌手,杀出一条通途。 大魏皇帝御驾亲征, 即便她曾经为将, 但众人都以为她只是坐镇帅帐, 指挥作战。 谁也没有想到, 朱缨竟会亲自策马来到前线, 像从前一样弯弓握剑, 与敌拼杀。 天子勇毅无前,自可激励麾下将士拼杀热血。一时间, 陈军节节败退。 一声破开铁衣血肉的闷响, 敌军将领重重的坠马倒地, 喷出一口鲜血。 不等他仓皇爬起, 朱缨手中长枪再度一挥,锋利的枪尖直指那人面门:“朕都来了, 怎么,还不去叫你们主帅出来一见?” “是,是!” 顾不上伤口和一身泥土, 将领慌忙起身,回营传信去了。 朱缨依然坐在马上, 一转马头缓步回到己方阵前,敌兵看着她走远,皆举刀蠢蠢欲动,却又只敢蠢蠢欲动,无一人敢真的出击。 那是承袭天命的人,反叛前,他们也曾是她的子民。 魏军将士自觉为朱缨让出一条道路,朱缨径直往回走,直至走到那直直矗立着的红色战旗前。 她手下用力将那杆旗帜拔起,目光越过己方投向远处的敌人—— 或者说,被蒙蔽了的大魏百姓。 “大魏不曾亏待过北地,不曾亏待过任何一个人。诸位将士何故助纣为虐,甚至将刀刃对准双县无辜百姓?” 朱缨声音嘹亮,清晰传到对面:“若有迷途知返之人放下武器投降,随朕一同歼灭反贼,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那赤红旌旗上鲜明的“魏”字样尤其显眼,加之皇帝亲自下场劝说,对面敌军听罢果然面露动摇。 但也仅仅只动摇了一瞬。 既然已成反贼,便没有必要再恪守什么“君臣礼数”。有人毫不畏惧对上朱缨的目光,大声骂道: “狗皇帝,休想离间我方军心!若没有朝廷步步相逼赶尽杀绝,王爷怎会被逼无奈起兵反抗?我们也不必背上一个反贼的骂名!” 步步相逼,赶尽杀绝? 朱缨没有因谩骂而恼怒,关注点全放在了后面,紧皱着眉怀疑道:“什么?” “怎么,已经到了如此境地,你还不敢承认吗?” 另一兵卒接过话茬,又扫视一圈大魏官军:“朝廷年年克扣北地三州费用,我们家家户户都要饿肚子,若非王爷坚持自掏腰包救济百姓,带着我们加种粮食,发展商贸,我们早就饿死了!” 这一番话点燃了身后所有人的怨气和怒火,七嘴八舌地骂起来。 “魏都偏心厚待南部,凡事都紧着他们,何曾管过我们的死活?” “两江富庶繁华之极,我们青州却苦寒断粮,这叫不曾亏待?!” 众人声中恨恨,如要把所有真相全都公诸于众,告诉对面的将士“你们效忠的主子才是真正卑劣不堪的人。” 一直跟在朱缨身边的红缨军看不下去,忙辩解:“朝廷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是陈则义把你们蒙蔽了!” “放他娘的狗屁!王爷对我们恩重如山,岂容你羞辱?!” “瞎说!” “是你们瞎说!” 于是魏军这边的情绪也被带歪,急于护主开始与他们理论,两边各执一词越说越激动,最后不管不顾地满口脏字斥骂,就差没有推搡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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