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及姒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揣摩他的语气,这散漫温和的态度似与当年在汝阳谢家时别无二致,她心中微微一动,生出隐秘的期冀,故而试探道:“我听陛下的,若陛下想让我留在宫里,我便留下。” 屏风后传来一声轻笑,“依朕,想让你死。” 谢及姒浑身一抖,心中瞬间凉透,她情知自己说错了话,忙不迭磕头请罪,“是我失言,请陛下宽恕,我再也不敢了!” 裴望初并不信她,他深知这样自私寡恩的性子,一旦留在皇后身边,必会埋下祸患。可皇后不忍杀她,他也不忍违逆,怕惹她生手足相残的感伤。 他早已为谢及姒定下一个好去处,“洛阳城外嵩明寺是佛家清净之地,朕可对红尘之外的人网开一面。若你余生能安于佛前,为皇后祈福,朕可以饶你一命,倘你想要离开嵩明寺半步……你的头一定会比你的脚先落地。” 谢及姒吓得浑身颤抖,忙应声道:“我记下了,会照陛下的话去做。” “等会见了皇后,知道该如何回话吗?” “知道……”谢及姒斟酌着谨慎道:“我从前作孽无数,今已了悟,欲往嵩明寺悔过……今皇后娘娘盛情相留,只会令我更加惭愧,还望娘娘放我出家,我将长伴青灯,为娘娘祈福。” 裴望初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往显阳宫去吧,别让她久等。” 谢及姒再拜起身,牵着柔柔往外走,尚未踏出殿门,裴望初又叫住了她。 她心中骤然一紧,转身跪地。 “朕有一件旧物,想与谢二姑娘讨回,”裴望初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当年在汝阳时,朕曾将桐琴‘月出’赠与你,不知如今可否安在?” 谢及姒回想起来,当年裴七郎对她态度冷淡,但她记得他很珍爱这把琴,所以当他突然要将此琴赠与她时,谢及姒又惊又喜。她爱屋及乌,也十分喜欢此琴,直到谢裴两家反目,她父亲荣登帝位,裴氏阖族下狱,她才将此琴剪了弦,扔在千萼宫的府库里,再不曾碰过。 听说在千萼宫,裴望初派人去找,他问谢及姒:“此琴弦紧如弓,音沉如埙,非你当年琴技所能驾驭,你可曾请过你阿姊为你调试?” 谢及姒讪讪低声道:“不曾……阿姊她深居简出,不常与我碰面……” 屏风后的人许久未言,待她跪得膝盖都有些疼了,方说道:“知道了,你往显阳宫去吧。” 人走远了,裴望初让人撤下屏风。内侍从千萼宫中将月出找来,只见那琴七弦俱断,琴身落尘,就连雕刻的山月桃花纹也被虫咬鼠啮,变得面目全非。 此琴本是他亲选桐木,由他的老师袁崇礼所赠,他曾对此琴有十分喜爱,直到有一次在谢家撞见谢及音偷偷抚奏此琴。 她瞧着也很喜欢这把月出,像精怪传说里避人出没的美丽狐妖,趁主人不在时现身,将幂篱弃掷一旁,正襟危坐于琴前,十指在琴弦上轻轻抚过。 她不敢真的拨动那弦,怕被人发现,因此只是佯作弹奏。 裴望初在暗处观察她的指法,发现她的琴技远比别有用心的谢及姒高明娴熟,比起缠绵悱恻的《凤求凰》、《洛神引》,她好像更喜欢《文王操》和《山居赋》这种宁静旷达的曲子。 那时裴望初想,此琴留在他手中只是一件俗物,若能得她掌驭,才是造化。 但他已与谢二姑娘定下婚约,不能直接将此琴赠与她,便周折赠予了谢及姒。他料想谢家只有这一对姐妹,谢及姒得了此琴,或有可能请她阿姊一试为快。 可惜世事并不尽如人意,当年有琴而无人,今日得人而失琴。 裴望初仔细将琴身擦拭干净,而后对内侍道:“拿下去烧了。” 入夜,裴望初为谢及音梳理长发时,似仍有些心不在焉。 谢及音与他说今日谢及姒来拜见的事,“……不知在建康吃过什么教训,总觉得她性子收敛了,今日竟主动提起要去嵩明寺礼佛,怕我不允,当面就要铰发明志。” 裴望初的掌心落在她肩头,“殿下同意了吗?” “随她去吧,她愿意省身,也是好事,”谢及音道,“只是苦了柔柔那孩子,这么小就要离开母亲,杨氏将阿姒养成了这副性子,我不忍心再将柔柔交给她抚养。” 裴望初道:“可那是她的祖母。” “祖母又如何?”谢及音转身环住他的脖子,几乎挂在他身上,与他讲道理:“亲者爱之,不爱何为亲?当年我在谢家过得那样惨,若七郎有机会带我走,难道会因谢家都是我的亲人就扔下我不管么?” “不会,”裴望初顺势将她抱起来,让她省几分力气,“所以殿下心意已决,要亲自抚养那孩子?” 谢及音道:“宫里的教养女官这么多,不会苛待她的。” 风拂幽香盈满怀,裴望初应下她,突然改抱为扛,托着她往屏风后的床榻处走,将珠帘撞得叮当乱晃。 一袭银发铺满床,先压下的是温存的吻,继而落下的是金绡帐。 “你这是做什么?”谢及音因酥痒而禁不住笑,抬目望着他,粼粼亮如秋水。 裴望初目色愈深,柔声道:“我来带可怜的皇后殿下离开。”
第80章 算账 内廷奉命寻来一块金丝桐木, 此木是极好的琴材,敲击声脆如铃。 月出烧了,她从前的琴淋雨变了调, 裴望初说要给她再做一架,为此特意请教了宫中的斫琴师傅,选好了这块金丝桐木。 退朝后,尚书省将折子送到显阳宫,谢及音靠在软榻上, 提笔蘸了朱砂, 又偏头去看正在窗边削木头的裴望初。 他望过来,“吵到你了?” 谢及音摇头, 擎起手中的折子, “御史台参王家在太原圈地,逼百姓卖地为奴,又与郡守州官等沆瀣一气,蚕吞朝廷税收。” 裴望初听了并不惊讶, “世家的通病, 殿下觉得该如何处置?” “国有国法,自然是按规矩来, 先略施惩戒, 命其自行纠改,若诫而不改, 将王家在太原的主事者押解入洛阳,以重罪论处。” 谢及音想了想,又说道:“御史台里都是你的人, 素与王家无过节,大魏世家里, 豪强兼并土地、吞没税收甚于王家者众,御史台为何单将王家揪了出来,莫非是七郎授意的?” 被看破了筹谋,他反倒有几分高兴,“皇后果然知我。” “说说,这是要做什么?”谢及音对此颇感兴趣。 裴望初伸手请她过去,将她凌空抱起,越过满地木屑和木刨花,免得沾到她的衣角上。 金丝桐木已经初具一架琴的雏形,槽腹里的桐木纹路清晰流畅,真个若嵌了金丝一般。 裴望初握住她的手,在槽腹里轻叩几声。 “这个声音喜欢吗?若嫌太沉,我将槽腹再挖深半寸,声音可以更轻一些。” 谢及音侧耳仔细听了听,评判道:“此材虽好,仍不如我从前那张,那是我仿着月出的样式,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有八分像的。” “琴也要人养,”裴望初温声劝她,“委屈你先用着,待我寻隙去趟胶东,从老师院中的桐树里找块与月出相仿的料子,再给你重制一架,好不好?” 谢及音闻言颇为满意,抬手悬于桐木上,十指游动,隔空弹奏了一曲《文王操》。 这场景让裴望初又想起了从前事,谢家竹林暗处,他曾远远看着她欲抚月出而不敢。那时只觉得遗憾,如今却觉得后怕,若是此后没有发生这么多阴差阳错,他们此世恐都要错过了。 “怎么了?”见他眼里的笑意渐沉,谢及音疑惑道,“难道是我辜负了你的心意,惹你伤心了?” 裴望初道:“殿下从不曾辜负我的心意,一直都是我辜负你。” “又在说什么疯话?”谢及音不喜欢听他说这些,抬手拍了拍他的脸,“什么辜负不辜负的,晦气死了,讨打是不是?” 明明是她先提的,裴望初尽数认下,从善如流,“嗯,你不爱听,我不说了。” “此琴虽不如月出,但仍十分合我心意,待它制成,我要你每天都弹给我听。等调试十年八年,必也是一张名琴。” 她坐于琴侧,拽着裴望初的衣领,让他俯身下来。 梅子色的口脂清甜如蜜,主动递于唇齿间,与他尽入腹中,不留一寸颜色。 “眼下的事尚忧思劳怀,从前事就别去想了,非我昔年饮冰雪,何得今朝酒茶香,七郎以为然否?” 她有越来越多的耐心和温存来开解他,此事会让人成瘾,他总想再多向她讨取一二分怜悯,又不忍惹她心疼。 他抬手捂住了谢及音的眼睛,“然。” “王家是我立出来的靶子,也是我给王旬晖和王瞻的机会,”裴望初同她解释道,“如今太原王家的家主是王旬晖的叔叔,王瞻的叔祖,他靠资历压人,把持着王家。御史台攻讦王家,朝廷下诏令其自改,若是王旬晖和王瞻能趁此机会将家主拉下马,整治王家,既是救王家一命,也是给其他观望的世家指了一条明路。” “若是子昂他们做不到呢?” “那王家就是儆猴的鸡,我要拿王家开刀,把这改税的钟敲得再响一些。” 覆在眼前的掌心温暖干燥,指间有金丝桐木的清香。 谢及音问:“若是事不成,难道你要把他们都杀了?” “不杀无以敲山震虎。” “子昂曾与你出生入死,临危相托,你真的舍得吗?” 裴望初声音散漫道:“若说别人还有可能舍不得,单凭皇后娘娘这一声声子昂,届时出了事,我第一个拿王瞻开刀。” 谢及音微愣,哑然失笑,“你吃他的醋?” 裴望初自身后拥住她,枕在她肩上问道:“不应该吗?毕竟你险些要留在建康与他一起,将我抛弃在洛阳不顾。” 还有当年他离开公主府后,将他的衣服赏给了王瞻,又是给他斟茶,又是给他整衣带。 裴望初握住她的手腕,拇指在她掌心里摩挲,柔声叹息:“殿下的手金尊玉贵,打人时也会疼,为了他,竟也值得你受这种委屈。” 桩桩件件,他心里记得十分清楚,寻常提及总显得小气,今日好不容易有机会点她一点。 “这是缓过劲儿了,要与我算总账了,”谢及音又好气又好笑,拧过他的耳朵,瞪他道,“你先把正事说清楚,王家的事,你到底有没有留后手?难道真让王旬晖和王瞻生死自负?” 见她要怒,裴望初忙道:“留了留了,我给了王瞻一道诏旨,让他带三千铁骑回太原,又请了胶东袁成鸣去支援他。” 有兵,有士人声望,此事也算十拿九稳。 谢及音心里落地,面上神色稍缓,裴望初垂目望着她,指着自己被拧红的耳朵道:“这是为了王瞻受的,更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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