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家把持九品中正的局面下,这并非是件容易事,二十万两银子砸进去,真正能进入太学的寒门弟子不过百人左右。 天气渐热,炎日之下,洛阳宫像一座巨大的蒸笼。谢及音热得睡不着,裴望初一边给她掌扇,一边将朝中的事讲给她听。 “我拟诏嘉许了太原王氏,以后王家直系子弟为官可直升七品,怎么样,不算亏待子昂兄吧?” 谢及音支颐而笑,“这自然是优待,只是大魏世族惯于贪得无厌,下能兼寒门之地,上能窃君王之器,你给的这点好处,未必能打动他们效仿王氏,说不定他们背地里还要笑话王家丢了西瓜捡了芝麻。” 裴望初不以为然,“眼下他们看不起朕给的芝麻,等他们都跌了跤、砸了瓜,才能明白什么是明智之选。” “七郎有何明计?” 屋里再无他人,裴望初却偏要她附耳过去。 她钟爱檀香,冬日香浓,夏日香薄,随着团扇轻风迎面送来,别有一番沁人的风雅。 见他许久不言,鼻尖蹭来蹭去又闹得人痒,谢及音忍笑掐他,“你到底说不说?” “我说,”裴望初见好就收,忙道:“太原王氏指了一条活路,陈留蔡氏指了一条死路。” “陈留蔡氏……你是说,蔡宣蔡司徒?” 裴望初点点头。 永嘉新朝,曾经的三公或身死名陨,或黯然退场。裴望初从倒戈支持他的世家中选了温和敦儒、明哲保身的继任者,只有蔡宣是个例外,他脾气火爆、为人贪婪好斗。 谢及音思忖半晌,揶揄他道:“原来你早就琢磨着要拿他开刀,我还以为你那时是真的醉心丹药,不想活了呢。” 裴望初道:“我就算要死,也要安排好身后事再死。等我死了,这大魏的皇帝让子昂兄来做,他早晚也得收拾这群老东西,等内朝焕然一新了,再迎娶你为皇后,你们才能和和美美过一世,是不是?” 他越是声调柔和,就越显得阴阳怪气,听得人牙酸。 不知怎么又踢翻了醋坛子的谢及音十分无奈,拍了拍他的脸,重复她那套屡试不爽的话术哄他。 “我只做你的嘉宁公主,大魏皇后,你一个人的殿下,此生此世,心里眼里也只有你一个,行不行?” 裴望初亦是百听不厌,温然笑道:“殿下恩遇深厚,实乃望初之幸。” 今年长夏难捱,连月未雨,太阳灼得人皮肤疼。 朝堂上渐渐多了不少烦心事,譬如世家们以天旱为由,联合上书要求永嘉帝停止改制,并下罪己诏,以息天怒。 每日早朝都吵得不可开交,这些事裴望初不敢让谢及音知道,只挑一些轻松的事与她说。谢及音并非对此全无知觉,只是不忍多问,每日派黄内侍在外悄悄打探。 夜里也热,裴望初常彻夜给她掌扇,谢及音睡得安稳,梦里也是习习凉风不绝。 待熬过了八月,天气日渐好转,八月末一场暴雨冲洗了连月的闷窒,连窗外的蝉鸣声也是清润的,似是一夜之间桂花含苞、葡萄红紫,明明是夏尽秋来,却教人精神一天好过一天。 改制仍在软硬兼施地推行,太原作为一个范例已经初显成效,为大魏世家和百姓指了一条明路。太学中出现第二种立场,论才学、风骨、见识,这些历经层层阻碍才进入洛阳太学的寒门子弟,并不逊色于世家子,无论是为了自身利益还是为了身后无数的寒门,他们都会站在永嘉帝这一边。 尖锐的矛盾正在酝酿,时机渐渐成熟,一封弹劾陈留蔡氏的折子递到了永嘉帝案前。 折子的主人是御史台新锐徐之游,他受命暗中寻访陈留郡,搜集到蔡氏为祸乡里的铁证。 陈留郡守世代为蔡氏垄断,朝廷郡县俨然成了蔡氏的私有封地。蔡氏不仅兼并土地、逼良为奴,还常以朝廷名义征役百姓,为自家兴土木,深坞高楼,其雄伟华丽不逊色于洛阳宫。 更有族中子弟为祸乡里,行径如匪。司徒蔡宣的堂侄喜欢掳他人/妻女为妾,陈留方圆两百里,若知道谁家要娶妻,当夜必带家丁上门,若女子貌美,则掠为妾奴,若女子貌寝,则当场杀害。 如此种种,罄竹难书。这封折子洋洋洒洒数千字,书者同悲,几近下泪。 裴望初读完之后默然许久,暗中召见徐之游与郑君容。 “从谦,你从钦天监调些得用的人给徐卿,让他先行往陈留郡去撒网,待今年年底,朕要亲自往陈留去一趟,把蔡氏拔干净。” 郑君容领命去点人,裴望初又仔细叮嘱了徐之游一番,“虎狼盘踞乡间,必然有恃无恐,我知徐卿是意气冲怀、不抒不快之人,朕给你一个陈留的线人,若你遇到危险,及时给朕递信。朝廷肱骨,不能折于沟壑,明白吗?” 徐之游深感皇恩,郑重叩拜:“臣必不辱使命!” 徐之游动身前往陈留,每月都会有密信传来,向裴望初禀报陈留的情况。朝堂上,他愈发偏袒蔡宣,凡有弹劾,一律按下不表,反而多加封赏抚慰,这令蔡宣更加目中无人,放肆狂妄。 秋尽冬来,天气转寒,转眼到了十一月。 眼见着要到了谢及音分娩的日子,两人都有些紧张。前朝后宫两重事,压得裴望初有些喘不过气,但这种情绪从不曾在谢及音面前表露,他尚有耐心为她绾发描眉,陪她去院中抚琴,拾海棠果泡酒,以待来年。 谢及音宽慰他道:“这孩子乖得很,太医署和稳婆都说他胎位很正,临产时不会折磨人,不信你摸摸看。” 隆起的小腹上有轻微的动静,能感受到一个生命日渐苏醒。 “你乖一些,”裴望初额头轻轻抵在她肚子上,低声道,“你娘辛苦太久了,还是留着力气出来折磨你爹吧。”
第82章 铺路 腊月初四, 谢及音有临盆迹象,裴望初整日陪在她身边,待她睡着, 才寻隙走到外面处理急务。 严冬风雪寒,冻得郑君容脸有些僵,他将陈留递来的急信念给裴望初听,“……徐之游已将近一旬未与线人联络,怀疑可能是被蔡氏的人察觉, 下了毒手。” “陈留还有别的动静吗?” “上个月中旬开始, 大量征役百姓入山,伐薪烧炭。” “这时候烧炭, 到底烧的是炭, 还是别的东西?” 身后的显阳宫里有了动静,开始叫人往里端热水,裴望初回身望了一眼,问郑君容:“王瞻到哪里了?” 郑君容半个时辰前刚收到信, “今夜因雪歇在涿郡, 最迟后天就能到达洛阳。” 屋里隐约传来痛吟声,裴望初转身朝里走, 飞快吩咐郑君容:“叫王瞻别磨蹭, 等他一到洛阳,咱们就动身去涿郡, 你速去准备。” “是。”郑君容领命即走。 风雪渐烈,屋里的火盆噼啪作响,稳婆在旁边走来走去, 谢及音疼出了满身汗,向身侧一抓, 握住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是裴望初。 “好疼啊,七郎……”她眼里有了泪光,“生完这个,再也不生了……” “好,都听阿音的,”裴望初想给她擦汗,手抖得险些拿不稳帕子,低声恳求她,“劳你辛苦些,把这个平安生下来,好不好?” 谢及音含泪点点头。 稳婆只当他是拿话安抚皇后,也顺着话安慰她:“您不必害怕,这孩子胎位很正,是个孝顺的!” 这话不全是安慰,谢及音确实养得很好,子时开始发动,寅时初就成功将孩子生了下来。 稳婆将婴儿擦干净,检查一番后,用红缎襁褓裹住,递给裴望初,“恭喜陛下和娘娘,是位公主。” 婴儿哭得中气十足,谢及音闻言,缓缓转过脸,裴望初将孩子抱给她看,握起她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婴儿柔嫩的脸颊。 “咱们的女儿,生得很漂亮。”裴望初低声道。 是很漂亮。听说有的婴儿刚出生时又红又皱,像个刚刨出地的红薯,但小公主一出生就很好看,粉润莹莹,像个裹了粉的团子。 “外面雪停了,是祥瑞啊!”识玉在外间惊呼到。 谢及音闻言轻笑。 新的床铺已经收拾干净,裴望初小心将她抱起来,安放在温暖的柔软的锦被里,掌心轻轻覆在她眼前,“睡一会儿吧,我在这儿守着你们。” 这一觉直睡到了天光大亮。趁她睡着的时候,裴望初用热水拧了帕子,帮她把身体擦拭了一遍,这事他夏天时也做过许多次,从未惊扰过她,这次也一样。 身上十分干爽,被子里柔软温暖,谢及音懒洋洋翻了个身,觉得有些饿了。 细长的指节挑开床帐,裴望初正抱着小公主,含笑望向她。 “炉上温着参汤和甜粥,要不要起来吃点东西?” 谢及音却道:“我想吃米饭和羊肉羹。” “胃口这么好吗?”裴望初着实有些意外,“那你等等,我吩咐膳房去做。” 他将小公主递给她,回来时端了一碗红枣参汤,“羊肉羹还要等一会儿,先喝点参汤,别饿坏了。” 小公主在怀里睡得正香,谢及音小声问道:“定好名字了吗?” 依大魏风俗,孩子未出世前取名不吉,所以两人此前尚未讨论过。谢及音睡着的时候,裴望初倒是想了几个,写在纸上,让她挑个喜欢的。 “个个皆含祥瑞,会不会太招摇了?”谢及音思忖道。 裴望初却道:“这是你我的女儿,大魏的公主,未来的皇储,名字大一些,是为了能承住国运。” “你要立女儿为皇储,那朝堂上……” “你我只有这一个孩子,无论是儿是女,以后皇位当然都是她的。” 见她神思凝结,裴望初安慰她道,“别害怕,路要一步一步走,先给女儿选个名字吧。” 谢及音指了指第一个,“清麟。” 裴清麟,乳名卿凰。 “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圣人之于民。”大魏帝女一出生,就被寄予了众人难以企及的厚望。 膳房送来米饭和羊肉羹,谢及音大快朵颐,吃得额头冒汗。识玉说郑君容正在显阳宫外打转,裴望初起身出去,片刻后又回来。 见他眉间微蹙,似有挂心之事,谢及音放下了筷子,“出什么事了?” “是陈留郡,线人已经查清,徐之游确实被蔡氏扣押在私牢里,他们想知道徐卿拿到了多少证据。” “那蔡宣……” “要先动蔡家,才能动蔡宣,”裴望初坐到床边,低声与谢及音商量道,“我要亲自往陈留去一趟。” “去多久?” “今夜动身,最迟上元节回来。这段时间劳你在中宫掌政,凡事有所决断。我已将王瞻秘密从建康召回,宫外有他,宫里有岑墨掌禁军,你不必有所顾忌。” 谢及音郑重点头,“我明白了,你放心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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