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过了三日,元月终于得见杜阙一面。 如今的他,蟒袍加身,一举一动皆流露着上位者傲慢,风光无比。 “我没有别的心愿,只求爹娘和缀锦能好好的,你……别再为难他们了,行吗?”她立于他的阴影之下,苦涩道。 他长她一头,视线自然也跟着低下来,语气却是高高在上的:“如你所愿。” * 自缀锦走后,日子眼见的漫长起来,元月时常在想,与其这么枯燥地捱着,不如一死了之,但转念又想,自己一闭眼一蹬腿走了,外边的父母该何去何从呢? 如此左右为难着,到了册封太子妃的日子。 这次的朝服比上次的更要华贵,宫人们都称羡不绝,元月却懒得多看一眼,道一句“乏了”撵走了众人。 次日天蒙蒙亮便被吵起来,梳洗穿戴齐整,搭着宫女的手,压着烦躁整整听了小半日的规矩、恭维,这场不称心的典礼才算完。 带着满身疲惫回了东宫,脑袋里不住回闪白天于上座放眼睥睨下方形形色色之人的恢宏场面。 他们伏地口呼“太子妃”,她心安理得地受着这份尊容,谁人不羡? 无人不羡,独她,不羡,更不屑。 “太子妃”的身份带给她的不是荣光,而是枷锁。 可惜,无人能懂。 苦着叹着,秋去冬至。 大齐习俗,立冬这日要吃扁食,偌大东宫自然也随波逐流,天不亮便预备起来。 出太阳时,吴守忠火急火燎带来一个噩耗:圣上快要不行了。 说实在的,这事儿不意外。 近来圣上病情加重,一日十二个时辰里有十个时辰都在昏昏欲睡,太医日日来看诊,几乎绞尽脑汁为圣上治病,却半点法子也没有,只能看着圣上日益衰弱。 据说今儿早晨圣上醒了回,话没讲两句,一口血喷得到处都是,太医看过后,叩头表示:恐熬不到明日了。 听罢来龙去脉,杜阙随吴守忠匆匆至太极宫外,却闻寝宫里哭声不绝,疾步进去一瞧,圣上已宾天了。 阖宫上下哀泣不止,惟杜阙,滴泪未流,淡然吩咐宫人准备后事。 圣上驾崩的讯息传到东宫之时,元月正坐在回廊的栏杆上望天发呆,直到披麻戴孝跪倒在灵堂冰冷的地板上那刻,出走的神识方归位。 四周全是哭声,她打眼看了一圈儿,也跟着落下泪来。 左侧跪坐着的是三皇子妃,属她哭得厉害,反而右侧的八公主安安静静的,须知圣上生前最是疼爱八公主的。 元月想了想,明白了。 皇后是她的母后,太子是她的皇兄,太子妃是她的皇嫂……他们相继出事,她的心里或许已经麻木了,再提不起气力来伤心了。 “恨吗?”元月向右一问。 “恨。”八公主的声音听起来沧桑了不少。 “……我也恨。”她说,“可,没用。” 疯长的恨意解决不了问题,反而将自己推入了山穷水尽的境地。 “是啊,没用。”八公主嗤笑道,“以卵击石,无异于自取灭亡。” 元月不由觉得好笑,想当初她与八公主,剑拔弩张,谁都不让谁,现今竟成了天涯沦落人……真是造化弄人啊。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八公主问。 她惆怅道:“过一日算一日,总有解脱的那天。” 何时解脱? ……遥遥无期。 余光中,八公主微微垂下眼帘。 “你呢?你打算怎么办?”元月回问。 八公主忽而抬头,目光直达前方停着的灵柩:“母后……母亲在冷宫无人照顾,她只有我这个亲人了,我打算去陪着她。想来太子会同意的。” 语气同目光一般,毅然。 元月哑然失笑,等了好久,方道:“杜韫,日后若有机会,叫上阿衡,我们再打一回叶子牌吧。到时,我一定将你的银子赢光。” 杜韫顿了顿,道:“好啊。不过谁输谁赢还说不准呢。” 她没回应杜韫的笑言,而是敛笑道:“杜韫,一言为定。” 杜韫也道:“一言为定……元月。” ----
第64章 折月(六) === 大行皇帝驾崩次日,群臣纷纷进言:国不可一日无君,望太子尽快即位。 三让之后,太子方才依允,在一片嵩呼中登上宝座,改元为大兴。 帝王殡天,举国服丧。 元月为新帝结发之妻,理应担起照管阖宫上下的重任,奈何近来身子不爽利,饭也用不了几口便没了食欲,人眼见地瘦了一圈儿。 杜阙看她这般病弱,便将这个担子分派给了瑞王夫妇、黎王夫妇,也就是三皇子夫妇及四皇子夫妇。 二王不敢不上心,处处照料得十分周全,不消她操半点心。 忙里忙外一个多月,遗体总算入了陵寝。又三四日,这场盛大的丧礼步入尾声。 要紧的处理完,便该着手安置先帝的后宫了。 育有子女的皆封作太妃,迁出宫随各自子女居住;其余的在从前的位分前加一个“太”字作罢,尽数打发去了皇陵守灵。 元月于心不忍,特求杜阙开恩放那些妃子出宫去,原以为要碰冷钉子,不想他颇为爽快,当即下了旨。 晃至腊月底,元月的身份有了新的变化:由太子妃变成了皇后。 本应迁到历代皇后住的彰宁宫,但杜阙嫌弃那地儿晦气,特让宫人们把自个儿寝宫边上的邀月宫大肆修葺一番,并重新赐名为:凤仪宫。 宫里人分外羡慕,都说她有福,她不过一笑置之。 搬到凤仪宫后,只觉身上越发不舒服,先前还只是食欲不振,勉强能吃上两口,这会儿莫说饭,水也咽不下去,若硬逼着自己吞咽,嗓子眼便似被什么东西戳住一样,马上就得吐个死去活来。 素云奉命服侍她,处处小心翼翼,见状忙请太医来瞧。仔仔细细瞧过,太医喜笑颜开,满口“恭喜”。 元月不明就里,恍惚一问:“恭喜什么?” 太医捋着半白的胡须,作揖道:“娘娘非病,而是有喜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如一盆凉水劈头浇下,直叫她整整半日回不过神来。 一步之外的素云笑得合不拢嘴,向太医确认好几回无误,急唤外头的小宫女来:“快去禀报陛下,娘娘有喜了!” 那小宫女愣了一愣,也露出笑颜来,接连点了好几下头,足底生风似的跑出去了。 目送人走远,素云又拉着太医一一询问“胃口不佳该怎么调理”“什么忌口什么多吃”之类的话,太医俱事无巨细交代过。怕记岔了,素云特拿纸笔写下,同太医从头到尾对过一遍后,才笑吟吟送人离开。 回来的路上一把抓住碧春,郑重嘱咐按太医给的方子速去煎些安胎药来,又扯住丽萝,叫告诉御膳房做几样清淡的吃食,方踩着轻快的步子回寝殿。 一进门,却见元月仍以刚刚的姿势靠在榻上,表情呆滞,双眼空洞。 素云吃了一惊,忙上前询问:“娘娘,您怎么了?” 没反应。 素云又道:“娘娘,您说句话呀,别吓唬奴婢……?” 还是没反应。 再欲张嘴之际,身后响起一句“陛下”。礼不可忘,素云连低了头行礼。 杜阙不予理睬,径直走向床榻,习惯性地拉住元月的手,面露喜色:“阿月,是……是真的吗?” 素云低垂着头,暗自咂舌。 陛下在外不苟言笑、沉默寡言的,一来凤仪宫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朕”也不称了,一口一个“我”,还诸般低声下气地讨皇后欢心…… 难怪外面那帮朝臣日日上表:当今皇后狐魅君心,又与前朝余孽不清不楚,是个红颜祸水。若不废后,大齐社稷不保。 陛下闻之龙颜大怒,当场摔了奏折,冷然放话:再敢提废后,立时拉到午门外斩首。 群臣方才住嘴。 当然,素云的心思元月无法窥得,她只知,腹中有一条生命悄然降临——她不欢迎它。 “陛下开心吗?”她看着藏在被子底下的小腹,目光幽深。 杜阙却道:“在你面前,我不是陛下,只是杜阙。所以,别叫我陛下。” 元月哂笑着,眼神上移至他的面孔上:“你为天子,我怎敢造次?” 俊美无俦的脸庞僵僵硬一瞬,旋即吐出一声低笑:“你明知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陛下龙威,我不敢触犯。请陛下以后莫要提这种不着调的要求了,我命小福薄,承受不起。”她挪开眼,侧躺下去,瞑目息声。 “阿……”榻上之人睡容美好,令杜阙有些动容,终究咽下嘴边的诘问,只静坐在旁,伴她安眠。 他不走,她也不强求。 无声僵持到华灯初上时,元月胃里直犯恶心,往回憋了几次,终于憋不住翻身起来呕吐。 素云早有准备,转头取了痰盂来,一个箭步冲过去接,杜阙则轻轻为她拍背顺气。 连着折腾三四次,肚子里方觉着舒服些。 “奴婢去请太医来!”素云端着痰盂闪身出去,不及出声阻止,早没了影。 这一顿吐几乎费了大半力气,元月摁着胸口伏在床边,前额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也顾不上擦,一个劲儿地吞咽着口里发苦的唾沫。 她自己没精力管抛洒而下的汗珠,可身边这个旁观者却不依,只管拿龙袍来接汗。 她分出些许注意力,躲开覆上来的赭黄影子:“休让这些秽物弄脏了陛下的衣物……陛下不用管我。” 余光中那抹颜色停在半空中。 “不过一件衣裳,脏了便脏了,怎可与你相提并论。” 弹指间,那片辉煌迎面袭来,元月不假思索,向后仰去,随之触上一道冷寂的注视。 “为何,避我不及?”他的语气同样是冷寂的。 “陛下错会了,我并未躲你。”元月低眉顺眼道。 杜阙可不好敷衍,一把将她扯过来,拘在咫尺之外,咄咄逼人:“你说的是真是假,我看得出。你不让我碰,不回应我的目光……恶我至此么?” 她抿唇浅笑,顺从他的意愿对上他的眼:“陛下,满意了吗?满意了的话,请你松开我。我身体不适,随时都有可能吐,我不想弄脏你的衣服。” 恭顺到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处。 可杜阙不满意,现今的她是处处乖巧,半句顶撞他的话也没说过,要什么给什么,满心满眼只有他…… 一开始他是欣慰的,为能霸占她的身心而欣喜,他也以为这种喜悦会持续到生命结束的那刻,但不知从几时起,事情的发展偏离了他的预设,他开始想念从前那个倔强不服输的元月。 他不住想,那时的她多么明媚啊,那双眼那么有神,灿若繁星……现在她也笑,眼里却黯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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