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今日挨打的不光你一个,我二哥差人找我来了。” 这是怎样的一家人,兄长找弟弟还知道往青楼去,一找一个准。 叶继善抹抹嘴,从怀里掏出件东西,“这个你拿着,以后若是有缘再见,或者有事相托,便把信物递出来。” 林晏定睛一瞧,那是只一指长的袖珍算盘,盘身为红木,而算珠竟然是金的,上面还雕着花。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林晏忙将他手推了回去。 “哪里,我与你一见如故,不用瞎客套,”叶继善眨眨眼,笑得别有深意,“你瞧我姓叶,咱保不准儿祖上还是一家。” “你若到杭城来,可一定来找我。”叶继善将算盘塞进他手中。 “多谢。”林晏触得这算盘木身温腻,想来是叶继善时常把玩,末端还刻了字,林晏仔细一看,是个叶字。他皱了皱眉,发觉这叶字的笔迹竟然与叶家家徽上的叶字十分相像。他未多想,字本就是同一个字,相像也是无甚稀奇的。 小雪早已停了,阴云却仍未散去,沉沉压在楼顶房檐上。 地上积了些零碎的雪,轻轻一踏,便化作薄冰流水。 林晏从玉堂春出来,走了几步便觉寒凉,不觉把头上的帽子往下拽了拽。这便想起早晨马车里,周璨将这顶帽子盖到自己头上时笑容满面的样子。 叶继善说的没错,道个歉挨顿揍便是了,他在叶府时,小舅舅捅娄子时没少带他,他幼时是小舅舅一个人挨罚,后来就是他俩一道挨罚。可是周璨呢?他戳了他万万不能戳的痛处,也不知能否轻了。 林晏便又有些丧气和踌躇,站在街边兀自发愁。忽然有只小狗在他腿边蹭了蹭,许是他身上还戴着酒菜的香气,那狗在他身边打转,许久不去。 林晏蹲下来摸了摸它的脑袋。狗身上都是湿的,一蹭林晏的袖子和裤腿上便多了几块泥渍。狗是正宗的小土狗,不过两月大的样子,通体黑毛,只有四肢肚皮和脸颊是浅黄的,眼睛上方还有两块圆形的浅黄“眉毛”。它呜呜叫了几声,讨好地舔了舔林晏的手指。 林晏并不嫌弃,倒是心生喜爱地将它抱了起来。流落在外无家可归,他俩倒真是挺像的,“我便叫你初一吧,好不好?” “小少爷?” 林晏心一跳,抬头便看见揽月喘着粗气,站在他几步远的地方。 揽月仿佛是大松了口气,“您没事吧?” 林晏才懵懵地摇了一下头,揽月便福了福身,“请小少爷快快随奴婢回王府吧。”
第十二章 冰释 林小少爷的离家出走历时一天,回来时还抱了条小土狗。 王府的侍卫仆役迎他都跟迎尊佛似的,连初一都被好生喂养了起来。 “小少爷?”墨梅为他擦着头发,见林晏心事重重,不由唤道。 “王爷……还生气吗?”林晏自太阳西斜回来,便没有见到周璨,揽月刚带他进门也便匆匆告退了。 墨梅为难道:“王爷今早出门怕是感染了风寒,早早就歇下了。” 林晏蹙了蹙眉,抬头看着墨梅,“还知道什么,你说便是。” 墨梅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听大门当值的侍卫说,王爷回来时,是方先生将人搀出马车的。” 林晏拂开她的手,“更衣,我要去见王爷。” “小少爷,您……明早再去请罪也不迟。”墨梅忙劝,揽月嘱咐过她王爷今日不见人,她便猜景纯王仍在气头上身子又不爽利,林晏与她主仆二人寄人篱下,她是怕林晏再去触了霉头。 周璨重伤初愈,总看着比往常虚了许多,林晏是怕他真把周璨气出个好歹来,悔恨灼心,这会是一点儿也坐不住了。 可林晏在周璨院子外头头一回吃了闭门羹。 林晏对着侍卫们执拗道:“今夜见不了王爷我便不走。” 两边僵持时,揽月从里头款款而出,冷声道:“小少爷请。” 林晏白日里见她,她还是如释重负的表情,这会眼里已经有了淡淡责备。林晏被她瞧得耳后一热,梗着脖子跟她走了。 往常周璨应当会在小书房等他,这次揽月直接将林晏带入了卧房,留了墨梅在外头等候。 房里是沉苦的药味,揽月撇下林晏,自顾自执起药壶倒了药,送到周璨床边。没等她掀开床帐,林晏在几步开外低下头,双腿一屈便跪了下来。 饶是揽月也愣住了,回头瞅着林晏。 一只手接过她手中药碗,揽月才回神将周璨搀坐起来。 周璨的面孔在帐子后头显露出来。他一头黑发落满肩头,瞳仁如浓墨晕染,唇色对比之下更显浅淡苍白了,此外,眉宇间却并无病色。林晏微微放心,又将脑袋沉了下去。 周璨两指微微一掀,揽月便会意地悄声退了下去。 “男儿膝下有黄金,非亲非君,不可跪。”周璨轻轻蹙眉,沉声道。 “林晏明白,”林晏仍是跪着,“林晏大逆不道,胆大妄为,除这一跪,不能谢罪。” 周璨低头看着碗中沉褐液体,沉默不语。他是的确没有料到林晏会来这一出。林晏这小屁孩十分好面子,他本以为他至少会躲着自己几日,免不了自己主动去找,便想着等想好了说辞再去见他。不曾想这小子竟来主动认错,还一进门就行了个大礼。 林晏和叶韶性子真是不大相像的。叶韶便是个不知“错”字如何写的人。他与叶韶在一块的这十几年,一有争吵,虽然八成的确是他的不是,到头来服软认错的那个总是自己。他周璨也只有对着叶韶,是一点儿脾气也没有。 如此看来,林晏虽也是个犟脾气,骨子里却是十分知道轻重的,循得了礼数放得**段。想到这,周璨对这孩子又生了点欣慰与喜爱。只是这会的周璨还不知道,林晏这屈得下腿,完全是因为他看重他,重得叫林晏丢掉他的脸面与矜持,丢掉他此时最放不掉的那种小娃儿的自尊。他只想让周璨原谅他。 不光周璨不明白,怕是连这会的林晏自己都不明白。 “……你起来罢。”周璨饮尽了碗里的药,朝林晏招招手。 “你……不生气了?”林晏抬起头,忐忑道。他跪在那,小小一个,散着发,灯光昏暗,那模糊的小面孔与叶韶越发像了。 周璨眼睛发酸,转开视线,低声道:“过来。” 林晏迟疑片刻,站了起来,挪到周璨床边乖乖站定。 “我……我气头上胡言乱语,统统作不得数……你权当没听见。”林晏支吾道。 周璨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睛。 这是林晏在给他台阶下。 他与叶韶的关系,京中不乏流言议论,他都全不在意,左右也议论不到他面前来,而被林晏知道确是在他意料之外。毕竟他是叶家唯一的小外孙,是叶韶最宝贝的小外甥。在周璨眼里,林晏一直是个孩子,总是那个在庙会时噘嘴搂着自己大腿的小娃娃。他从没想过林晏如此早熟敏感,几乎算得上个小少年了。他清楚周璨与叶韶这段不能摆到明面上的情,闷声不响许多年,如今还想继续佯装不知地粉饰过去。 “安儿,”周璨将空碗递出去,林晏接了置于床头,他便在他转身时低声道,“我接你入府,确是大半阿韶的原因。” 林晏背上一僵,才缓缓转过身来,一时不知往哪看。周璨这算是变相承认了自己与叶韶的关系。自己知道是一回事,听周璨亲口承认又是另一回事了,林晏的心惶惶急跳了几下,接着又仿佛被压住了似的直发闷。 “可叶家也对我有恩。当年我一个小毛孩如何撑得起这亲王府,全靠叶大将军照拂。如今叶家出了事,照顾你我责无旁贷。”周璨伸出手来,本是想拉他手或**他脸,想起林晏怕是不喜欢这种逗弄小孩子的手段,便半道将手又缩了回去,“咳,让你觉得我仅是因为私情接你入府,是我的不对。” 林晏背上几乎要起细细的鸡皮疙瘩。他从未见过周璨如此一本正经地说话,有点儿严肃,甚至有点儿深沉,他盯着他那双墨色浓重的眼睛,总觉得这样的周璨让他心里难受。他甚至比较喜欢平日里周璨那副吊儿郎当的轻浮模样,好像那样的周璨是无忧无惧的,而眼前的景纯王像具坚硬典正的雕塑,仿佛尝了太多风雨苦楚,那股子洗刷出来的刚毅不容人亲近,而他的说每个字,都让人尝出浸到舌根的清苦。 “皇帝曾讲过让我收你作义子,我想你是不愿意的,便没依他。”周璨继续道,他松垮靠在床里,笔直清晰的锁骨从襟口露出来。 林晏轻轻嗯了一声。周璨可以为他长,为他师,甚至为他主,他却万不想做这景纯王义子,即便如此一来他便是这王府里一个无关紧要的外客。 “你放心,这王府从今往后都不会有主母,你会是王府第二个主子,我保证定不会让你受丁点委屈。” 林晏听到这,猛地抬起头来。周璨似乎是一直在瞧着他,等到两人目光一撞,周璨的眼神才微微松动,里头流露出点儿温浅笑意来。林晏受宠若惊,他从未想过周璨会给他这种保证,却正正好抚平了他心中那道壑,林晏的不甘,猜忌,甚至嫉妒,都被周璨准准地按压了下去,只剩下暖流潺潺,温软熨帖。 周璨自然是看出林晏眼里头的喜意,将手掩到嘴边打了个呵欠,“本王行事恣意,你可别嫌弃,”他睨了林晏一眼,忽地又笑得欠,“唔,嫌弃便嫌弃罢,反正你也没得挑了。” 周璨这变脸可真是流畅至极,林晏只是眼皮子一眨,他就又成了那个三句话就开始走偏的倒霉王爷。 林晏倒是吁了口气。这些日子在资善堂,林晏也不是那个一无所知的懵懂孩童了。即便幼时丧父母,他仍是将军府被捧在掌心长大的小少爷。一夜变天,叶府只剩下个摇摇欲坠的空壳,罩着一个孤零零的他。他来不及舔那至亲故去的伤口,就要被卷入朝堂势力的争斗。若是没有周璨,他不知会陷入怎样一个难堪的境地。 当初的周璨又是怎么过来的?他定是吃了不少苦吧。周璨没给他尝这些苦的机会,他护着他,甚至宠着他。周璨说的没错,他没得挑。放眼整个京城,能如此真心待他的人,也就只有景纯王爷一个了吧。 “我……我不嫌弃你。”半晌,林晏才声音细弱蚊蝇般喃喃道。 嗯,不嫌弃。就……偶尔嫌弃。 周璨新奇的啧啧两声,终于抬手摸了摸林晏才干的头发,软乎乎毛绒绒。就像…… “听说你今儿还抱回来只小奶狗?” “嗯,叫初一。” “林初一?” 林晏愣了愣,回过味儿来,气鼓鼓地瞪着周璨。 周璨哈哈笑着摆手,“回去睡吧。” 揽月抱了床薄被进来,看了周璨一眼,“您对他是使了什么迷魂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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