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有天谴,首当其冲也是装神弄鬼的策划者,李绥绥不信神鬼,却经崔袅袅的话想起前日口业,霎时对这些推诿赛责的事索然。到了娘娘庙,在菩萨面前诚心诚意强调了数遍“有口无心,百无禁忌”,这才稍安。 时辰尚早,参拜既毕,庙中僧尼尚在诵经,香客零散,两人又去往配殿求来泥娃娃,便在林荫下随意走动。 崔袅袅很快续上话题,说前日太子在福宁殿外稀里糊涂跪了整夜,至昏厥,官家也未与之一见。隔天便由司天监报,说有星孛侵紫微,枭祸为警,恐凶灾饥馑将至,故令太子前往太庙,勤行祈福,普扫不祥,以佑安国康民…… 她挽着李绥绥手臂小声问:“欸,你不觉得,官家是因深信潜龙冲父之说,才将太子打发出京去么?” 理由倒是冠冕堂皇。 李绥绥反应不大,仅评:“官家仁慈。” “听说,莱国公曾在御前为子抱屈,泪洒当场,官家勅令严查,转头却以司天监一句‘枭祸为警’潦草结案……这公道没讨回不说,还被默指个天谴罪印,江家多高调的门第,这回连丧事都不敢明发,当真是……也理解你家那位难释怀……” 崔袅袅直摇头,心中暗叹:官家是仁慈,却是对自家儿子,毕竟他忌惮“潜龙冲父”却未将此事搁台面说,江家扛住这口黑锅,那是再不情愿亦要扛得扎扎实实。 李绥绥回道:“江家可无善茬。” “谁说不是呢。”崔袅袅眼梢弯出古怪笑意,神秘兮兮道,“就昨儿夜里,观星台突然冒出两头细犬,那家伙体壮如牛犊,凶悍野性,光是龇牙咆哮,便活活将监正及两位少监吓得滚下高阶,好在那踏道旋盘,未一滚到底,不然岂止是残去半条命。” 这事新鲜,李绥绥站定,讶然道:“哪来的细犬?” 崔袅袅拍着她手背,眨了下颇有深意的眼:“你忘了,江咏城好养猛兽,年年都组局参观逗弄,莫说细犬,十头八头玄豹江家也牵得出来。” 细犬名贵难伺候,府上圈不出几亩地让其撒欢,那真会将猎犬养成哈巴狗,李绥绥颔首又问:“查出是江家了?” “哪用查?当时莱国公就亲自领人追去,那三位大人摔得重,毫无抵御之力被恶犬摁着咬,莱国公时间掐得好呀,既比守卫先一步,又容人只余一口气,唰唰两剑斩了狗头,可怜那三位在森罗地狱走一遭,又迎满脸满身黑狗血,当场便吓晕厥。” 崔袅袅讲得来劲,且眉飞色舞促狭道,“不愧是大将军,也不推卸责任,回头便上官家那请罪,言其全府上下忙于丧事,疏于管理,才至畜生饿极出逃。事情原委如何,其实整片朝野都心照不宣,可偏生官家昧着心认下这番说辞,仅命其引以为戒,妥善处置府上其余猛兽,并好生安抚伤者……人吊着半条命没死,左不过就是赔银子的事……这事弄得,又引世人议论,更搞笑的是,还有人大胆断言,是司天监胡言灾祸,适才遭了报应……哈,简直了。” 李绥绥静静听完,对江家作为不置一词,只问:“那么太子被遣去太庙,无人为他求情?” “官家意决,又称病不朝,台谏便是吵掀顶又有何用。”崔袅袅想了想,压着声朝李绥绥试探性猜测一句,“大抵送走‘潜龙’,官家的病很快就好了吧。” “袅袅当真是通透人儿。”此话不假,连崔袅袅都品出太子处境尴尬,那么朝中怕是战况激烈,李绥绥笑意晏晏,眸色却渐深,“从前只见你念酒念色,原来还心系朝政?” 崔袅袅挺着胸脯先是一阵得意,而后便坦诚交代道:“都从父兄处偷听来的,你还不知吧,我大哥晋升了……” 原来这短一年里,崔子懿青云直上连越三级,其父舍官铺路功不可没,自然也不乏蓟无雍过蒙拔擢。 闻及崔子懿在工部任职侍郎,并随同颜崇山接管景泽道时,李绥绥不禁纳闷,他一介翰林,如何突然调往工部,且如鱼得水。 细问之下,崔袅袅几番踟躇,甫赧然支吾道:“说来话长,去年阿爹不是相亲么……嗯,要说缘分也是上天冥冥中注定,当年阿爹得中探花时,那位、那位婶婶,也在榜下捉婿行列,对阿爹才华颇为心慕,不过这事仅止于此,阿爹当时都不知有这号人……再后来么,两人各自婚嫁,婶婶五年无所出,后遍访名医,知她体质受孕渺茫,她既不愿耽误婆家传宗接代,又不愿与妾同檐,便和离相辞……” 许是惺惺相惜,崔袅袅言至此叹出一口长气,遂道:“婶婶姓颜,颜大人的堂妹。” 李绥绥了然颔首:“原来如此。” “你、你别多心。”崔袅袅面颊微烫,忙不迭舞着手加以解释,“你知道我大哥老实良善,那官升得快也不是好事,他心里惶恐,去了工部愈发勤勉刻苦,还,还瘦了不少呢……” 对李绥绥而言,崔子懿因何高升并不重要,当初为打击秦仕廉,揭开私生子丑闻让崔家沦为京都笑柄,她一直对无辜的崔家兄妹心存亏欠,此时便转了话题:“你阿爹老来有伴,你哥哥在朝中也有照应,挺好的,你也该找个好儿郎……” “哎呀,你又来了!”成日饱受催婚大论洗耳的崔袅袅,听个前调便撒腿而去。 李绥绥落在后方,瞧着一身暗红花纱似二八少女的崔大娘子,她的张扬热辣,分明与这方静穆格格不入,却让人看了心生欢喜。 李绥绥弯着眼睛笑,丰长的睫毛难掩羡慕。 在前方夹道生着一对古龄龙凤槐,相依相偎朝天窜,满枝槐花锦缎,红白浓荫如盖,熹微晨光只能丝缕穿越,是以此处颇显幽暗阴凉,风过,李绥绥便是一个寒噤,正想叫回崔袅袅,前方的人却突然停住,紧跟着,自尽头有几人拾阶而上。 恰有一抹光线洒于为首男女,华服锦衣、郎才女姿,端端是一双两好的金童女玉。 竟是蓟无忧与司徒四娘子。 李绥绥上回见这二人同路,还是四娘子在河畔大胆示爱时,而今她乌发高绾得偿所愿,落落大方之余,眉宇却晕着一抹怅然,此时,四娘子视线微侧,温柔顾视身边男子,善意试探着:“倘若真不舒服,那你便在马车上等我吧,不用勉强。” 蓟无忧抿唇垂目,百无聊赖敲着手中玉扇,闻言便回:“行,你去罢,我就这等。” 这借坡下驴下得何其干脆,司徒四娘子唇畔微不可查叹下失望,终是咬唇,未再多言勉强。 相遇不逢时,李绥绥有意回避,然崔袅袅已招呼出口:“真是巧了,二位,求子来的?” 这一嗓快活热络,迅速引住心思各异的几人目光。 蓟无忧看到露出整齐齿列冲他们挥手的崔袅袅,自然而然就看到后方的李绥绥,隔着尽数飘摇的红锻,那画面梦幻得失真,他本能该喜出望外,而目中燃起的星辉却转瞬烬灭,只一动不动,僵如石像。 李绥绥薄唇紧抿,倒不是尴尬,蓟无忧虽终日不务正业,却凭俊俏的无辜脸难惹人厌,而今,招人亲近的稚嫩饱满的脸蛋,打眼可见的消瘦,病气几乎透骨而出,她不禁猜测,是因那日水雀公报私恨下猛药,而伤元气,正恼水雀没分寸,蓟无忧已率先移开目光,并一把捉住四娘子的袖口蹬蹬迈往庙堂。 “喂!喂?” 崔袅袅差点怀疑蓟无忧突患眼疾,见人扬长而去,跳脚又喊,“你跑什么跑!我是洪水猛兽么!哈,你真是……” 蓟无忧的疏离反让李绥绥松了一口气,她喊住崔袅袅,慢腾腾往阶下走:“菩萨拜完了,去街市转转吧。” “欸,不是,起码的礼貌呢!”崔袅袅犹不甘心,牢骚几句,末了,又盯着李绥绥毫不委婉道,“他是看见你了对吧,这态度莫不是怨怼上了?你也是,明知他心思,何必亲自促成这门亲……你这媒人做得吃力不讨好……” “有理。”李绥绥深以为然,接着道,“换做给你保媒,想来你阿爹大哥还会封份厚礼登门感谢。” 崔袅袅猛然合上嘴,可李绥绥并未就此作罢,且逐字咬重:“要说门当户对,那新任御史游山什如何?此人年轻位重,人品俱佳,他早年丧妻,你也……” “不要不要!”崔袅袅杏眼大瞪果断拒绝,“我听大哥说,那位古板至极,执拗得很!我与他三观不同六路不合!” 李绥绥心不在肝上“哦”了一声:“古板有古板的好,恰于你脾性互补,日子一长,你这嘴大抵就知收敛了。” “互补?怕是吵架都吵不到一个点上……”崔袅袅干笑几声,遂瞟了眼李绥绥,故意促狭轻叹,“过日子,还得是你与秦恪啊……” 李绥绥浅笑回视,不置褒贬。崔袅袅于是壮了胆儿,笑嘻嘻补充:“烈火轰雷,脾性契合,你俩便是再热热闹闹吵三年,他瞧你,也是满眼新鲜。” “原来你稀罕这么个热闹?”李绥绥作古正经道,“这有何难,挑唇料嘴你怕不是台谏对手,别说三年,十年八年,他的回击,也叫你闻之新颖,听之不倦……” “他、他都三十五了,你别瞎点鸳鸯谱!”崔袅袅顷刻败下阵脚,忍不住又抱怨道,“你年纪小小,怎同那蓟丞相一般,生了颗三姑六婆的心!” 闻她将千年狐狸与三姑六婆归为一类,李绥绥一秒破功,噗哈哈笑出声来。 当初蓟二被释筋散坑得哭天抢地,献药的崔袅袅没被蓟无雍正面骂荒唐,她爹却捱了满脑唾沫星,并相当重视其提出的找个好归宿收心之意见,而后,崔袅袅乐活生涯告终,日日同相亲负隅顽抗。 是以,现在提起蓟无雍,她的满腹积怨立时揭竿而起:“狗拿耗子,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他怎得不先将自己弄明白!诶,就前些日子,人家广平侯意将嫡女许他续弦,莫说一品千户侯权豪势要,门户当对!遑论那小娘子才及笄,当闺女都行的岁数,哪里委屈他了?偏他还不乐意,做鸳鸯本两厢情愿,不乐意也就罢,那回绝就完事呗,可你知他如何?” 她一口连珠炮,气都不带喘,无需李绥绥接话,自各儿愤愤又道:“他也是邪门!自个儿不要,肥水也不落外人田,竟不尴不尬将侯府千金说给云麾将军当媳妇儿!” “云麾将军?蓟无雍麾下的副将……常戢?”李绥绥不禁莞尔,“哈,倒也年轻忠勇,前途无量,广平侯不亏!” 崔袅袅唇角一歪,不敢苟同:“不亏?心心念念的乘龙快婿,从正一品掉到从三品,这天壤落差,广平侯上哪找补……” 崔袅袅鬼精得很,就这么不着痕迹转移话题,李绥绥得趣蓟无雍被埋汰,倒也眼开眉展再未提游山什。 彼时,朝阳已镀亮各大商肆的招子,她们所处的街衢热闹喧腾。 说笑间,一道尖利叫嚷跳脱早市的百端嘈杂递来:“什么你们家的,那是汤家祖地!我凭什么要去衙门,我不去,你们这些人不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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