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秦两家为姻亲之前提,整通事件一串联就变得格外微妙。 譬如被咬定为契约托付人的庞天浩,一时无法力证清白而暂列嫌疑。 而郭学善处境更尴尬,问他是疏于管理公章文书导致被旁人挪用篡改,还是碍于权势而故送情面。两则皆罪,他且能推责基层档案由典史管存,自己不知情,可因案情涉及秦仕廉后,他虚假二鉴契印委罪于汤家既存事实,受责是必然。 这么一来,秦仕廉也惹上一身骚。 游山什当堂表态:“既有人指秦相收受贿赂,以权职往人情,按大启律,秦相因被暂停职务,一则,防止权力干扰此案司法,二则,还应接受制度深入彻查。” “你竟拿一篮鸡蛋说项,不觉可笑,到底谁在以权谋私?”秦仕廉生平未受此般屈辱,摊上这事,愤怒可想而知。 十四皇子则道:“御史台依律行事,职责所在,望秦相配合,当是清者自清。” 秦楷早觉出不对劲,认为小皇子打压异己之心一目了然,他身后虽盘着蓟、曹等一干枝蔓,可到底母族势微,其生母张氏以司籍身份被官家临幸,十余年来不温不火,仅位列婕妤,如此根基不稳,不过是狐假虎威尔。 于是秦楷坚决道:“检察事小,停职事大,我们多说无益,此事应官家定夺。” 恐惹非议,十四皇子亦不推脱,即刻便将案宗整理送往福宁宫,秦党反应出奇快,一摞奏疏风也似得压在官家御案上,罗列其平生功绩有,称颂其德行操守有,弹劾御史台鸡蛋里硬挑骨头可恨可笑更有。 “一篮子鸡蛋弄得擂鼓筛锣的,你办的叫什么事?”官家果然头大如斗,拍着那叠高垒章疏朝十四皇子推去,气急之下用力过猛,倾数哗啦砸在少年脚边。 十四皇子墩身拾捡,温言解释道:“儿臣认为,受贿只论有无,不该分轻严对待,更不该因涉事官员职务大小而双重标准,是以……” “受贿!受贿!你倒是先学会甄别受贿与人情往来之区别!吕家被侵地之前已被汤家变卖山木,什么记错量方,那是早惦记上!你说,你说就有没有可能,汤家明面请秦相托事项,可私下里早买通衙人私盖契印!” 官家劈头盖脸皆是不满,加重语气又斥,“你怎就如此直突,取信片面之词,说贿赂,好,那贿赂可有取证?什么证据都无,你敢尔提出停职当朝宰臣,传出去,是要叫天下人笑话我大启堂堂三司之长,吃不起一篮子鸡蛋么!素日见你沉稳,怎就办下如此荒唐官司,简直是自寻其辱……” 好一通声色俱厉,官家气喘艰难带出猛烈咳嗽。 十四皇子虽做足各种应对,面对君威雷霆,终是伏首白脸,不再出声辩驳。 正待此时,殿外传来池大伴的声音:“公主,官家正与十四皇子论事,您……” “正是找他们呢。”公主说笑入内,似乎心情极好,笑亦有温度,欠身为礼后,目带探究盯住伏在地上收拾的少年,施施然上前,轻声问,“怎撒一地文书?” 说着话,她便要躬身帮忙,十四皇子忙摆手相阻:“我来即可,皇姐身怀六甲莫要折腰。” “还是十四体贴。”李绥绥扶案冲官家眨眨眼,宛如不察他目中作色,且打趣道,“前日官家夸人夸上天,我还当过甚其词,方才在池边与他小叙,这孩子倒真是机敏可爱,我与他颇投机,官家慧眼识珠,看来这场我会输。” 官家又非三岁小孩,岂随她溜须拍马便乐,但面色稍霁,口吻还算和气:“你就是来看输赢的?” 李绥绥笑道:“嗯,迫不及待。” “急躁。”官家嗤之以鼻,却明显没责怪的意思。 李绥绥于是一径说下去:“方才我问十四案情进展,十四见地令人刮目。别的不说,就针对民间庄宅田土多争诉的问题,他提议取缔白契,再生完善各级土地登记,而土地交易须由双方持有者去衙门登记……这样既避免逃交契税,又能打消奸小造假之想,乃利国利民之好事……” 她侃侃而谈,说十四德贤,提案合乎情理,倒似夸自肺腑,根本不给官家插言机会,又拉着将将站起身的十四皇子,续上之前的话题议论开来。 十四皇子才被训,境地尴尬,只点头附和,相较李绥绥口若悬河、吐属大方,真乃汗颜。 见姐弟二人一副相见恨晚,千言万语似能说个三天三夜的架势,备受冷遇的官家愣足许久,或是难见公主兴致浓,或是此间氛围和乐,他没好泼冷水,听罢半晌,甫寻着间隙道:“新政固然是好,但要能贯彻实施才有意义。” “官家所言极是。” 李绥绥回应他半句,即又转顾十四,兴致勃勃提议道,“……官员涉及侵地的案子非个例,何不趁此严查整肃,以儆效尤!也叫百姓知道,无论官职大小,朝廷皆一视同仁。古有尧舜立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我朝更设登闻鼓便民申诉,只是门槛过高……既要广开言路,何不做到极致,御史台亦可敞门户,接受百姓匿名检举违法官员……” 话到此处,十四皇子作势一咳,适时拉了拉李绥绥袖子,池大伴更是闻之咋舌,赶紧道:“议论半晌,官家怕是累了?” 李绥绥一噤,略错愕:“嗯?可是我说错话了?” 见官家面色铁青,公主柔亮的眼眸随之黯淡,小心翼翼低声道,“若是,官家权当我妇人愚见,不必入心。” 窥知李绥绥的敏感,官家心头激起小小波澜,沉默片刻,面色渐渐松弛下来,似是鼓励,似为缓和父女关系,他温声回她:“匿名书,能为冤者行便利,亦为夹私构陷之奸人大开投机之门,若官员被诬告,势必陷于被查办,既伤其心又折其名,而阴谋者,却因隐其姓名,难以追责。其中利弊,你以为如何?” 李绥绥垂眸思索,少倾再顾官家,先道:“那我说了,官家可别生气。” 官家佯作严肃,反问她:“你何时顾念我情绪了?” 这声抱怨,换得公主笑颜如花绽,观之可亲,官家轻哂道:“与朕装模作样,成何体统!” 十四皇子瞄了官家一眼,官家虽隐笑意语带斥责,浑不似方才对他那般严苛冷峻,这便助长公主胆气,她顺势将观点阐明:“凡有两面性,真逢绝路,也无几人为明哲保身而匿名,此举旨在震慑、警示刁风,至于收到的匿名书,是置诸高阁或受理裁决,主导权仍在君王手中,更何况……” 话音稍顿,她别有深意冲官家眨眼,“指不定还别有收获。” “别有收获”说法委婉,但官家仅花一秒便知其意,无非是指或能探到些个官员隐秘,顺拿小辫持人长短,叫人肝脑涂地为己所用,那厚时说尽知心,薄时便沦为把柄。 好生厉害的别有收获。 十四皇子虽年幼,但为官为帝王术自小浸淫,待反应过来,四肢百骸不禁涌入丝丝凉意。 幸而李绥绥为女子,若参政,大约也是佞臣,正经言官哪会声此狂论。 更诡异的是,官家沉吟须臾,竟颔首应允,于是得了李绥绥一句毫不吝啬的“官家圣明”。 官家无奈笑笑:“这就圣明了?” 李绥绥点头,再次拍马奉承:“官家见闻广博、思虑恂达,圣明更在于待子女亦师亦友,譬如绥绥言论或有空泛不当,官家未一笔抹摋,且肯耐心聆听从旁指引;老师曾言,蒲元识水在于躬行实践,小孩就是小孩,就该自己去摸爬滚打,不经彻骨寒怎得扑鼻香,事事过度干预、矫枉过正,那养出一堆畏首畏尾、毫无主见的软耳朵有何意思?” 前半句尚能听,后半句么,官家呵笑一声:“巧言令色一通,原是指摘朕干预过甚!” 李绥绥辞气无辜:“有么?官家方采纳绥绥意见,何来干预一说?干预谁了?” 官家视线有意无意掠向十四皇子,眼梢微沉,似在叹息。 李绥绥眼波在父子间略回旋,诧异道:“十四吗?他不是官家亲指的优材济干么,初出茅庐将扬帆,官家难不成就去吹顶头风了?我想也不能吧。” 这疑问句式好比给了官家一大嘴巴,触怒一瞬也彻底回过味来,他瞪着李绥绥冷面斥道:“你这坑一个接一个,属鼠的不成!” 李绥绥比之更懊恼,指指自己,纠正道:“虎,寅时虎,官家这都能记岔?” 知她故意曲解原意,官家终于觉得自己太仁慈,才致她在他面前放诞任气,眉毛都不带抖一下。然他沉了脸色将训,李绥绥拍手先开口:“哎呀,啰嗦半天,正事给忘了。” “你还有正事?”官家心火未泄,又犯愁,心说,敢情她前头管天管地仅是一时兴起?那正事不得捅天。 “没错。”李绥绥拉住十四皇子小臂,浅笑晏晏,“官家言十四丹青妙哉,我闲来无事,想去瞧瞧他大作,若真好,待他得闲,定要求一张小像才好。” 竟是如此,竟只是如此。 答案好过预期,官家稍感欣慰,忖及前头将人想得太混账,更是板不下脸,可与李绥绥说话委实累人,巴不得十四代为领受,哪有功夫再敲打俩孩子,于是挥手逐客,连说:“你们去吧,去吧。” —— 十四皇子记事时,李绥绥已只身风口浪尖,风光与丑闻仅也在零碎话题中。但凭今日官家肯吃她的糊弄,他忽深会一人倒众人推是为何,终归是天妒人怨罢。 都说少年得志,必有余殃,可何曾摔磨掉她天赋难缠的张狂气,她依旧鲜眉亮眼,尤窄削如瓷的面颊何其俊俏光耀,足让人忽略她身怀六甲已为人妇的事实,宫中行云密集的千秋美色,于这抹英气前,忽地黯然失色。 “阿姐。”十四皇子好容易移开眼,又鬼使神差偷换称呼,恭谨且真诚直言,“蓟相曾言,君王制衡朝政,贵在适材适所,于官家而言,秦相乃奉命唯谨之心腹,偶有小错,尚可说人无完人而小惩大诫,虽官家对阿姐言听计从,但想以此案动摇秦相根本,难。” 言听计从?那与强而后可还是有质的区别。 发觉十四皇子过分想当然,李绥绥深意看他一眼,道:“蓟相所言非虚,水至清则无鱼,那我们且不以忠佞辨牛马,单论‘顺服’二字,至少明面上,秦仕廉对官家鞠躬尽瘁,对你呢?党派人事上,免不了任人唯亲,而你恰在他对立面,就算日后他识时务向你俯首,若他犯错,若他与蓟相政见相左,你当如何相待?” “我……”大约是她问含促狭,让十四皇子觉得说一视同仁太虚伪,于是低首默思。 李绥绥再度开口:“亲疏远近,重此抑彼,秦仕廉长快我两轮饭,道理我知,他如何不知?而你同样明白,但不等于能做到心无偏颇……” 话虽尖锐但深刻,少年迅速认识到,他不是圣人的确做不到无党无偏,无豁然开朗之喜,反是无措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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