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绥绥含混“啊”了一声,挺了挺腰脊,幡然一派端庄娴静,柔声说:“丞相大人,官家身体抱恙,正歇着呢,你来得不巧啊。” 声线亦文雅得体,哪见方才的不正经。 蓟无雍目光审视,却没将李绥绥盯出个愧色,这才说:“公主好兴致,钓鱼钓到福宁宫来,满池子鱼怕是受宠若惊,嘴巴哆嗦咬不住钩。” “是啊,一直等不来吞吾钩者,烦着呢。”公主着意再看他一眼,辞气似万分无奈,“你来都来了……我便懒得再等。” 蓟无雍眉梢微抬,似是促狭:“不必勉强,蓟某这就走。” “别啊。”大约怕他跑了,李绥绥没在打机锋,而是低语明确意图,“我手里有几位苦主,土地被权豪强征强占,圈入私宅园林,后又转赠他人,受赠者乃三公九卿之首,我正琢磨着,苦主的状纸该往何处递。” 蓟无雍听在耳里没表态,李绥绥便添上一句:“不如,蓟相替我问问游大人?” 原来她等的人是游山什,且深知,游山什不避麻烦,但不见得甘愿从之助之,而他对其有提拔之恩,他若开口,鞍马之劳游山什必不推迟。 果然烂熟人情世故可省事,且在李绥绥心目中,游山什是办实事的,他只配受其驱使跑腿,事实也就如此,他的的确确被嫌弃,心头说不得的五味杂陈,蓟无雍可有可无“哦”了一声,忖着找补两句,但闻脚步声,见是池大伴含笑而来,他便将不悦掩回。 恰逢此时,浮标猛沉入水,李绥绥立时欢喜提竿,可惜钓技委实差,鱼儿再次脱钩溜走。 “哎哟,可惜了。”池大伴一面惋惜,一面向二人欠身拜礼,又笑眯眯给失去兴致的公主搭台阶,“这池子里的鱼成日饱食,可不贪钩上饵,是以难钓,官家说公主有孕之身,不宜久坐,若是乏了便进去歇歇。” “也好。”李绥绥依言起身,遂问,“官家现在精神些了?” 池大伴颔首称是,李绥绥于是揉着腰,回之以笑:“那正好,劳大伴先领蓟相进去罢,我这坐得腰酸背痛,先寻个手细致的人儿揉揉才好。” 池大伴面露难色,可李绥绥将话赶到这份上便一走了之,他不好改口搪塞蓟无雍,只好去通禀。 —— 与此同时,藏匿于鸟市的汤天星正与商贩扎堆吹牛,昨日偶遇郭学善,他吓破胆,为防万一,只好再次脚底抹油躲起来等结果。 “……就丹阙楼那三窈是个个身怀绝技啊,欸,什么舞曲才艺,都不及蔓窈那把水蛇腰,拂袖曼舞间,小嘴咬着瓷口随之上体后仰,酒能一丝不洒送你嘴里来……那下腰真美绝了……” 为混来几粒花生米祭五脏庙,汤天星一串串荤素皆宜说得口角生风,小贩们仅饱耳福也咂摸出滋味来,一众尚陶醉,突闻有人喊:“官差来了。” 应声一瞧,巷口果真钻进五、六佩刀衙卫,可谓做贼心虚不经吓,汤天星拔腿就跑,仅跨出两步,后领被一只大手猛地扯牢,并迅速将他拖进偏蓬下,汤天星骇然转头,只见一黄皮粗汉竖指让他噤声,他顿时眼神发亮:“刑……哥哥?” 刑武颔首,无二话,捉起他胳膊往坊内拉,至后门出,轻车熟路绕出市场,来到一处不打眼的犄角,刑武劈头盖脸质问道:“那地契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让你托关系么,怎成了私造公印!告示墙都贴上你画像,你竟在这里逍遥?” 汤天星原本满腹迫不及待的委屈,登时吓来只剩结巴相问:“画、画像?” 刑武冷嗤道:“你还装糊涂?衙门已宣判,一判你家虚制契约、伪造公印罪,二判巧取豪夺他人地产,非法获利罪,三判过失伤人……” 汤天星小心脏骤然停跳,茫然喊着:“不是,等等……” “等什么等,等人拿你去砍头?” “哪有伪造公印!”汤天星如被五雷轰顶,急急吼出一声,便浑浑噩噩跌地嚎哭,边哭边将事情一五一十交代一通,又说,“好哥哥,平白冤来这么大罪,你一定要想法子救我,我可什么都听你的,是你说吕家人死绝了……” 刑武双目圆睁,气不打一处:“怪起我了?我那是道听途说,你自己去核实的啊。” 闻言,汤天星慌张抽了自己两耳光,遂抱其裤腿哀求:“都是弟弟的错,都是弟弟没弄清楚,好哥哥,咱是拜把子的兄弟,你主意多不能见死不救,咱俩什么交情?过命的金兰啊,得是同年同月同日死哇……” “什么死不死,老子还要长命百岁!”刑武虎吼一声,郁闷半晌,深吸来一口气甫道,“你可保证契印非假?” 汤天星无比笃定:“对,是那姓庞的拿去盖印的,就这点小事,何况是秦相交代,他哪需弄份假的来?” 他好大哥举目望天,用力挠着下颌糟乱须髯,思考卖力且挣扎,汤天星巴巴仰望,耐不住催问:“哥哥有法子了么?” 刑武双眉拧成疙瘩,四下环伺两圈,压着嗓严肃道:“原本产权纠纷,轻则赔钱,重不过吃几年牢饭;你那亲戚不靠谱,顾着撇清自己,竟还冤个假造公印的重罪来,这摆明是官官相护啊!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去敲登闻鼓,让官家来评理!好死不如赖活,留得青山在,大不了日后哥哥再想法帮你偿还债务。” 汤天星稍愣,心头好一阵翻滚,他亦晓得形势,一分动心,九分皆是不愿吃牢饭以及承担后续麻烦,他根本不愿意站出来,恨不能刑武徒生飞天遁地之本事,领他远走高飞,可是:“可是,万一不成,我……” 瞧破他那点弯弯肠子,刑武便提议:“那登闻鼓亦不是你能敲的,你家老爷子以前不是在朝为官么?这事,还得他去!” 他翁瓮吧,气得也就吊口气好活,可这一地乌七八糟的鸡毛,汤天星无法收拾,左思右想,最后艰难点头,夜里潜回家中又是昏天黑地好一通哭。 汤老爷子糊涂归糊涂,也深知闹到御前的后果,可无论是开罪秦家或是赔钱,总好过毁家灭族愧对祖宗,重要的是,子孙陷囹圄,他百年谁人送终? 然他休致多年久绵病榻,早不闻世间朝堂事,更不晓的,禁中那位家门之大却同样忧虞不幸,且是身心交病,批折子尚不济,哪得空理这些鸡毛蒜皮。 好在,登闻鼓敲响,有好事的公主接手。 李绥绥悠哉哉寻进福宁宫,状似随意问:“一大早的,是何人在鸣鼓啊?” 官家神情恹恹,没接话,仅指向诉状让她自己瞧。 状子是汤老爷子亲笔,洋洋洒洒通篇是君主旧情,至于案情诉得不甚明了,大意拼凑,不过是奏告京兆衙门处理不当事,判决过重,没敢提秦仕廉。 “汤之贤好歹曾任奉正大夫,难道不懂庄宅田土所持有,皆在衙门备案登记,一份伪契而已,如何真也是假,他有何颜面来喊冤,我瞧他不过是倚老卖老,要官家看其情面宽宥处理罢了。” 李绥绥合上诉状,又端起药盏,拨匙送入官家口中,轻声又道,“官家还是身体为重,此等小事何须亲力亲为,不过,民事如天,若置之不理,登闻鼓岂非形同虚设……可惜太子去往太庙祝祷,无法替你分忧。” 提起太子,官家心头犯堵,但仅也皱了下眉,并无明显不悦:“朕的儿子里,难不成就无人能分忧?” “兄长之中,仅也五哥七哥居京都,五哥坚毅求道,七哥醉心木作……不知官家说谁?” 至于其他皇子,因从前宗藩拥兵膨胀,官家大举削藩后,他的儿子们纷纷出阁迁封,仅也得个不掌实权的高位虚职,且是山高水远外的闲散太平人,不提也罢。 李绥绥言罢,旋即失笑补充,“可惜了,我不是男儿。” 官家稍愣,而后抚着眉心,调侃道:“除兄长外,你那些弟弟呢,亦是无人及你?” 李绥绥颇是认真想了想,笑答:“原本是。” 官家忍俊不禁,奇道:“何来原本?” 李绥绥搁下药盏,一手支起下颌,一手继续送匙,漫不经心微笑道:“从前得官家悉心教导,眼见着有几分‘无人能及’的意思,可惜我出降早,后续无人管束,这也赖我懒怠不争气,倒叫世人言,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便是这‘原本’。” 话半似玩笑却也真切,天庆二十九年后,永乐公主集万千宠爱的光环日就衰败,年逾一年的风流跋扈,好名声早消磨殆尽。 偏生面对敲打,官家神情一成不变,自顾拾盏饮尽汤药,沉默片刻,忽问:“十四呢?你觉得十四如何?” 见他硬生生岔开话,李绥绥只“唔”了一声,颦眉说:“官家是小瞧人,还是偏心太甚?竟拿十岁小儿与我相较?” “十岁小儿?”官家笑出声,“你倒是好些年不见他,连人岁数都记不清?十三岁了,个头亦及你,那孩子丹青过实,妙致毫巅,字也临得极好,颇得大家精髓……” 李绥绥微挑长眉状似不屑,却悄然直背端坐,察觉她暗自较劲不甘人后的小动作,官家露出满意神情,于是又道:“去年他拜远洋归来的曹家小子为先生,前些日子,又奏来篇博怀柔远论,虽见地趋于理想,却足见其通理明事,有智略仁心,未来尤可期,倒是你,骄矜之容,以人年少而轻觑。” “是么?这么说,他足以为官家分忧?”李绥绥眉毛挑得更高,指尖敲在诉状上,撇嘴挑衅道,“行啊,那此事让他处理,若是处置不妥,莫怨我质疑官家眼光。” “呵,你还较真了?有何不可……”官家朗声而笑,将诉状递给池大伴,“听见没,这便给十四送去,着御史台好生协理,莫让公主挑出个万一,质疑朕的眼光。” 李绥绥“扑哧”笑开:“到底谁较真?官家竟还给他寻帮手,可是不自信?” 官家跟着笑:“我们又未言赌注,你何须斤斤计较。十四尚年幼,未有审案经验,自需旁人指点,择日我让他过来,你们姐弟好生叙叙,莫要对人抱有成见才好……” ----
第171章 冤假错案(二) 对官家而言,这桩伪契侵地案称不上悬案重案,至于秦仕廉的卷入无外乎是一堆人情世故,原本听讼者力于协调,适当惩治即可。 他能想到新硎初试的十四皇子会积极挣表现,岂知一向温厚低调的少年是不依不饶的缺心眼——他将案情重新梳理再到升堂剖判曲直,雷厉风行一日间,却令朝野一派哗然。 只因小小侵地案,倏然上升至官员作风问题。 汤家对“记错”量方供认不讳,山地归属权再无争议,但坚称一审判决中“契印系伪造”不实,此一点被御史再次核验——契印系真,且又查出登记簿被作相应篡改。 接着,汤老爷子提供一人证——为他拉板车的车夫,可证明邱氏口中“清明前两日”他确曾拜访秦府;至于后续谢礼,秦府门房表示有其事但未收,邱氏则称,是秦家嫌礼轻故而未收,但东西放在门口她的心意已到,要如何处理是他们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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