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明不住点头,当下心劲一松,立刻想起什么:“出门前,你还是先去看望上官娘子吧。” 秦恪诧然“嗯”了一声。 柏明如实道:“昨晚你走后,她一直在等,事情本来有些损,又招待不周,就更不好劝她离席,没曾想小娘子酒量浅,自个儿小酌几杯便醉了,只好将人先安置在客房,现在人在园中透气,小姑娘家家的,心思敏感脆弱,侯爷既没那意思,还是与她讲清楚为妙。” 秦恪又留意到,那厢李绥绥在唤人取弓箭,而崔袅袅并无离去之意,应是要同去射场,便对柏明道:“行,回头再与公主说,你带路,一会你亲自将上官娘子送回去。” 雨后林园潮湿,小娘子在满架凌霄下细细捋花瓣,无觉水露沾湿衣裳头发,却第一时间察觉秦恪到来,她转身对视,少倾睫毛动了动,声音和神情皆平静得反常:“三哥哥,昨日阿雩的话并未讲完,还未告诉你,我会同你一起北上。” 秦恪原本心思不属,闻言,眼底掠过不易察觉的不快:“谁与你讲我要北上?” 柏明表情更是奇特,正是想泼凉水又不忍,那小娘子已灼灼看来:“柏管事你去忙吧,我想与三哥哥单独说会儿话。” 柏明干笑一声,只闭眼大退两步。 见他不识趣,上官雩冲他吐了吐舌,便要拉秦恪手臂,却被轻易避开,秦恪道:“柏明不是外人,你说罢。” 小娘子神经大条也不甚在意,摊了摊手说:“是秦相夫人告知的,秦相亦同意阿雩随行,有家中长辈支持,三哥哥还顾虑什么?此去少说个把月,路上给三哥哥逗趣解闷亦是好的,阿雩不似京都闺秀那般娇气,决计不添乱。” 就不言弃之精神,的确不同京都闺秀,相较昨日的半直白半含蓄,今日开门见山只剩直白。 结果也招来一声直白唾骂:“没顾虑?小蹄子就没顾虑,还是说,青州闺秀天生狐狸相,颜厚又奔放!”声音高亢又拖腔带调,唯崔袅袅无二。 “谁在偷听!出来!”上官雩先是一吓,而后满脸绯红冲往发声处,可偷窥的人已远去,那几抹身影穿行花/径,走得头也不回,上官雩喉咙紧得发哽,却再未往前追。 因为永乐公主正在其中。 “你拉我作甚!”崔袅袅被李绥绥硬拽出一大截,桎梏甩开又骂开,“他人屋檐下明目张胆勾引他人夫君,怕是划船到京都都不用桨,靠浪就行,那是真行啊……” 她满口精辟欲喷人升天,李绥绥想摆平表情,奈何没忍住,她一笑,登时又招来一通霹雳啪嗒连珠炮。 “……我跟你说,温良贤惠这壳子你此生无缘披!前日丞相夫人设茶会,名义是安抚北上使团官眷,实则是将这位上官引荐出去,原话如何我不晓得,但那些命妇嗅觉敏锐似狗精,嘁,嘴巴亦是油锅里熬出来的,啥破事都能烫出个黑窟窿来!总归传得黑白颠倒恶心人,要我知道谁说的,非打得她满地找牙!” 曹荀月的心头肉被秦恪揍到出门避祸,她要在旁处发泄出来一点也不稀奇。李绥绥噢了一声,问:“传什么了?” 崔袅袅转目看她两眼,强忍忿激缓声道:“虽是无中生有的胡话,但也应该让你晓得这些长舌的嘴脸,听了莫气,权当狗屁。” 李绥绥颔首示意,崔袅袅齿缝里甫挤出详略:“尽翻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说什么公主当年寡居秦府,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而小叔翩翩儿郎亦是单丁之身,说什么女貌郎才难免相吸引,说什么恐怕早坐上琴心……是以,小叔一意孤行娶嫂嫂,啊呸!还可怜他青梅竹马痴心苦候……” 这等詈辞从前在汤菀秋处没少听,李绥绥不觉新鲜便也没说什么,至习射场充分热身,仍闻崔袅袅在那呵佛骂祖,于是插言问了声:“你大哥到吴中了么?那边情况如何?” “怕是忙呢,没空给我们写信。”崔袅袅愤愠难消,下一句又绕了回来,“我让你把是非当狗屁,也不能真放了就完啊,好歹关乎颜面,你要没这闲情,我告诉秦恪去,他也是当事人。” 李绥绥回过头来,淡淡道:“他若知道还不知出什么事,别往他那捅了。” 经她提点,崔袅袅霍然忆起那桩丧心病狂的割舌事件,泄愤事小,若秦恪真拔掉那些命妇舌头,麻烦就大了去。总归有些不服气,崔袅袅抿唇良久,才说:“行,这事我已带到,你看着处理。那秦恪又是哪根花花肠子作祟?出远门还要带个小蹄子,呵,青梅竹马,你就放任他俩暧昧?” “哪来的青梅竹马,若有,早抬进门了。”李绥绥抽来羽箭搭弓,好整以暇瞄准预拉。 “揣着明白装糊涂!” 崔袅袅差点气笑,“青萝说,昨夜二人对酒,小蹄子还醉饮留宿,都什么下三滥的招数。就算秦恪未主动,也没拒绝啊,他那等风月翘楚理解不了投怀送抱……哎呀,退一万步说,他浪子回头想一心一意待你,可由得外头瞎编排,一人传虚,万人传实,届时那小蹄子哭喊一声流言毁誉难议亲,要秦恪负责,索性秦家一门支持,她进门简直太顺理成章。” 羽箭脱弦,直射红心,李绥绥辞气波澜不兴:“那又如何。” “你!行行行!你是阳春白雪不屑与下里巴人计较。”崔袅袅啧啧两声,愀然不乐跌进藤椅,一面饮茶浇心火,一面痛心疾首长叹,“绥绥你变了,从前的杀伐果决去哪了……” 阳春白雪并未回答,她从容挽弓一连五矢,弦无虚发。 崔袅袅非伯乐,欣赏不来她的精湛箭术,于是就“乱花迷人眼”“男女无大防”诸如此类继续呶呶不休。 李绥绥静静听着,笑意渐敛,蓦地满弓放箭,“铮”地劲响,箭镞劈破前矢,深钉标靶,复又添来一箭。她忽地没头没尾说了两句:“我二十岁,还未曾踏离过京畿,秦恪在幼年,已开始尽情足绘南北,他见过世面,人脉广,资源厚,乐意行商,则商海遇水搭桥,想入朝堂,便有人替之逢山开路。” 崔袅袅极为困惑,咽下口中菓子,问:“嗯?然后?” “平心而论,他的人生堪称完美,偏生与我这段羁绊一地鸡毛。”李绥绥唇角微牵,终未成笑,“上官雩痴心他多年,至少动机仅喜欢二字。取友必取端,娶妻当娶贤,人之常情,所以他俩的事,由他自行处理,若不喜,毋庸谁撺掇,若有意,何须要谁成全。” 崔袅袅差点惊掉下巴,跳起身激烈反驳:“以前就不说,现在你们有了孩子!他便该有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哪由得一辈子逍遥快活的!” “你选择独善其身,心之所向,不也为逍遥快活么?”李绥绥展颜看向她,转侧间,看见不远处的马缨花后有人影绕出,她不动声色回头搭弓,接着道,“何况,论女人多,天下谁能与官家比肩,照你这说法,那官家岂非是天下最不负责的为人夫为人父?” “哎呀你,真是强词夺理!”谁能说官家不是!崔袅袅简直无言再道,她再度跌回椅中继续无滋无味吃菓子,又酝酿半晌,软了声气:“我的确膈应那混蛋风流薄幸,搭伙将就都嫌恶心,可我没孩子啊,怎样都无所谓。你贵为公主,又是他执意争来的,他若纳妾你能无所谓?” 李绥绥微笑道:“不是一向如此么。” 崔袅袅很是惊讶,张口结舌道:“我、我还以为,至少今时不同往日,你肯为他生孩子,至少是有些感情的对不对?” 李绥绥略沉默,回得言简意赅:“怀上了,便生了。” 她面颊仍维持着笑意,但不愿多谈孩子,便又逗起崔袅袅来:“说到风流薄幸,那不得不提柳下惠,譬如蓟无雍、游山什之流,虽则年纪稍长,贵在成熟稳健、廉隅自重,如此君子,不正是女人梦寐以求的归宿么,你何故不挑个搭伙?” 话题猛转直下三千尺,崔袅袅差点被菓子噎着:“你、你还没玩没了了!” 这时,自她后方冷不丁传来秦恪的声音:“她那是,在替自己遗憾没找到个好归宿。” 猝不及防,崔袅袅被吓得腰身猛弹,这回真被菓子噎住,回首见其面色如冰,直教人鸡皮疙瘩上脸,她拼命吞咽堵在喉中的障碍,打算出言转圜两句。 李绥绥却气定神闲礼貌回曰:“说遗憾,何及青梅竹马错失来得遗憾。” “青梅竹马?”秦恪眉宇皱得更紧。 李绥绥噙着笑,语意温和:“不是口头定过亲么?上官对你多年不忘,她有情,你们秦家亦乐意亲上加亲,我非那等容不得人的人,你的遗憾尚可弥补。” “不是……”崔袅袅闻言失色,原本背后戳人脊梁骨被逮已然尴尬,李绥绥非但不解释,还火上浇油,这不缺心眼么?她脑门登生冷汗,急得口齿不利,“误会,她是说我,敲打我呢,哎呀,女人乱七八糟的闺房话,你别在意……” 她不知秦恪何时来的,又听到多少,但很明显,现在她说的话他肯定没听见,他目光凉丝丝定在李绥绥脸上,大约气得很,竟只说出:“李绥绥,你有病!” 李绥绥又一次挽弓,似是促狭道:“对,治不了,正好你要远行,不但可以躲着我,还可以与青梅竹马独处,两全了。” 她将话说得太满,秦恪毫无台阶下,极度的闷愤令周身血液突突涌上头,他仍在克制,咬牙发来警告:“别没事挑事。” “我没挑事,也不想吵架,你现在来,不就是要告诉我启程之事么?我知道了,你走吧。”她就这么简单说告别,平静的,好似清晨再日常不过的短暂离别。 “水雀负伤,你可日日挂念,对我就这态度?”岂止是心寒,他浑身都笼罩着一层凉透骨的危险气息,连下唇都被齿列咬出深痕。 公主长指扣弦有力,箭矢宛如流星飞射,却连靶子都没碰着,她并未回头,或是故意避免看见他饱受伤害的模样,接着又是两连发未中,她终于不悦:“你站这,扰我分心了。” 秦恪出离的愤怒了,转身便走再不置一词。 身后的柏明不防他突然转身,贴得太近,避无可避,径直被来势汹汹的秦恪狠撞弹退,趔趄两步,屁股仍结结实实坐地,他惨惨“欸”了一声,见秦恪脚步未停,一时傻眼,惊疑不定喊道,“侯爷你去哪?事还没说呢!” “说个屁!” 秦恪头也不回,声音更是森冷如刀,寸寸凌迟着柏明神经,他太明白,这三个字饱含的意义,一时慌得手脚并用,爬起来即冲李绥绥失声大喊:“真是天大的误会,侯爷是来向公主解释的,他原本都要去面圣,说不走了,这这这,公主,你赶紧去劝劝,他这气头上,别是一冲动人就走了。” 可李绥绥身如山岳,纹丝不动,甚至吝啬说一字。柏明搔头抓耳拿她无法,但见秦恪消失在来时小径,他拔足追去,再顾不得说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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