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他们那艘船屡次出入京都,谁人置籍给牌?京河虽百舸争流,但船只管理完备,尤其货船,进出货物清点,缴纳商税与力胜,又是谁人办的?略人买卖无本万利,想来是舍得打点。” 十四皇子听罢,深感认同:“漕司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这就去敦促挨个审。” 然他大刀阔斧去,次日唏嘘而归,称一名叫张尺的漕务提举投河,生前将所贿财物悉数整理遗书旁,信中称是他一人欺上瞒下、监守自盗,并恳求祸不及家人。 李绥绥对此薄露轻蔑:“他真要顾及家人,便该配合调查,何必畏罪自杀,罪加一等。” 十四皇子若有所思:“阿姐认为,张尺并非自杀?” “自杀不一定自愿。京畿漕运与河道并入漕司管理,是块肥肉,还记得前大理寺卿刘明远么,为这块肥肉落得革职抄家的下场,除他与张尺,随随便便一查都能扯出一窝子问题来,而漕司又由三司分掌,三司谁握,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些人是不想你深查,所以张尺不得不出来顶罪息事宁人……从前……” 李绥绥顿了顿,忽然垂目半晌,再开口语气怅然,“早有前车之鉴,甚至有段时间,我天真以为只要将烂根拔尽,便能清源正本,可现在悟了,病的不是京都,是官家,今人有过,不喜人规,他是护疾而忌医,宁灭其身而无悟。” “阿姐,不可如此说。”惊于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十四皇子就差没硬着头皮捂她嘴。 李绥绥却注视着他,缓缓展颜:“可是没关系,官家病了,但你还是好的。” 十四皇子一怔,意识到李绥绥是对他寄予厚望的,耳根略泛红,并未拍胸脯夸下海口,只是默然的,深深曲揖。 张尺的顶罪未起麻痹作用,十四皇子对漕司大小官员继续深究,另一方面,禁军配合大理寺横扫街巷清理各处窝点,一时都城轰动。 彼时,深居后宫的公主并不知或难以想象京都百姓对此的反应,没有对打击略卖的拍手称快,却背地里闲说,绑匪是桅上捆鸡毛,好大一胆儿,敢动天家女,又说那风流娇俏的天家女,恁谁不爱,绑匪皆虎狼又不瞎,被绑几个时辰,清白可在? 恶毒之言,伤人犹胜千军万马。 幸或不幸,李绥绥没机会知道,却被水雀带来的另一则劲爆消息所震。 “小冠岭码头分指三道,其中一条老官道通往铁矿,把守相当严格,我们擒来一人逼问,果然是此处在接收略卖的人口,因矿上军官和劳工极多,又是封管,经年不出山,适才买入良人充妓……巧得是,我们碰上驸马的人了。” “秦恪?”李绥绥的惊讶是一波高过一波。 “嗯,没去招呼,怕打草惊蛇,看样子是在监视矿区,我便觉得更奇怪,于是混入一探。”水雀深抽一口气,即刻又道,“可不得了,矿山内部竟别有洞天,兵器锻造,演武操练,活脱脱一军事要地啊。” “这么近?而且如此完备,怕不是一年半载能做到的。”李绥绥亦是一迭深呼吸,旋即很快想通,连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竟是在这里。” 她早先就怀疑过太子朝西夏人私购马匹,虽无实证,但诸多痕迹可见。 譬如太子为人,他的疑心病及防备心完全承袭官家,手无实权不踏实;再譬如,养兵靠财力输出,故而他大肆敛财。后者,李绥绥深有所会——彼时清风武馆还未达到分店遍布大江南北的目标,就京都一主两分店养力士的开支,每月得用两家酒楼进项倒贴,何况养兵。 水雀道:“这件事捅出来,太子必然人头落地。” “太子被神谕逼上绝境早有异心,现在他未必怕事情败露,所谓人急烧香狗急跳墙,你信不信,这事敢揭他就敢立马拥兵入城。我就不明白,劫持四娘子和蓟二也许能稳住蓟无雍,这当头,何必多此一举拿我?我这人质的价值在何处?” 水雀不假思索便答:“这还有何好说,威胁官家呗。” “我与江山,他肯犹豫一秒,算我输!” 水雀没忍住噗哧:“没关系,我肯定选殿下,一秒不犹豫。” 李绥绥白他一眼:“莫说江山,倘若换我与你大哥,你选?” 水雀刹那间陷入无比迷茫的选择里,挠头苦思半晌才回过味:“有如此混淆诡辩的么,根本是两码事,换做驸马与小侯爷,殿下选得出?” 李绥绥略笑,不答,又问:“目下,小冠岭情况如何?” “除了高度警惕,倒无异动。” “嗯,你即刻命人去摸清小冠岭的战备情况,万事小心,勿打草惊蛇,太子那边也让人时刻盯牢,你将事情安排下去,便回来找我,我现在去寻十四。” 水雀领命,正欲离去,又扭头问她:“方才的问题,望殿下赐教。” “又没说必须选。” “……” “都要不可以?” “……” 李绥绥在函德殿枯坐两盏茶,心中乱麻稍捋顺,才顾过神——十四皇子大概还在漕司。 直至天色尽暮,小皇子同翟复匆急赶回,李绥绥单刀直入将事情复述,又表示:“不管太子是否要疯魔,宁枉勿纵,先设防。” 二人目光至始直勾勾盯着她,显然难以置信大过疑惑,翟复道:“北郊十六万禁军,殿下认为太子有机会?” 李绥绥直言不讳道:“这正是太子狡猾之处,他将江徐清这颗棋子利用极致,江家本是偏向太子,加之江咏城、江徐清前后死,官家皆是趋利避害的态度,这对莱国公而言,是君先未顾念恩情……我所担心,太子趁此游说江家或早已达成共识,若莱国公推波助澜,那十六万禁军便是我们的威胁。” 翟复神情微震,讶异道:“可如今吴中、北疆才是重中之重,太子不可能在此时夺位吧?” 李绥绥冷道:“他只在意龙座归属,若在意这片山河荣辱,他当初便不会谄媚西夏人。” 翟复思量许久:“我认为,莱国公乃忠勇之将,就算齿寒,也绝不会做出领兵谋反之事。” 对莱国公的看法,他与蓟无雍不谋同辞,但李绥绥是阴谋论者,想便想至最坏:“好,退一步讲,莱国公想保黄花晚节,不会为虎傅翼,但他可装聋作哑,他还可故意救驾来迟。” 翟复并不敢妄作论断,但李绥绥所言兹事体大,他一时陷入深思,李绥绥转顾保持沉默的十四皇子:“你怎么想?” 十四皇子没有回答问题,而是苦笑道:“翟寺卿在此,阿姐到现在都未觉奇怪?” 李绥绥一怔,转顾窗外,天色尽黑,宫门已落钥。 十四皇子并未卖关子:“黄昏时,我便已同翟寺卿至福宁殿议事,是父皇突然发病了。” 李绥绥霍然蹙眉:“怎会?我瞧他比之前精神许多。” 翟复回过神,辞气忧虑:“方才官家说着话忽然晕厥,经太医施针转醒,又口吐黑血,状态十分不好,太医虽未直言,但嘴唇一直在发抖,可能……” “撑不住了?”李绥绥呼吸一窒。 翟复轻轻点头:“不容乐观,大约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这句话太突然,令李绥绥有些不知所措,她深深吸着气,却不知说什么好。 十四皇子黯然道:“前几年,父皇还隔三差五有精神晨练,去年开始,汤药不断,身体却愈发不济,我这些时日常在福宁宫,遇上太医例诊总要询问一二,太医称,病无大因,只是体虚疲乏,万不该如此突然才对……” 闻言,李绥绥与翟复相顾一眼,心头皆是咯噔——只怕不是突然,而是有人迫不及待,官家若暴毙,谁人得益不言而喻。 见他二人双双锁眉,十四皇子亦有些焦躁:“若此时,将太子私自屯兵一事告知父皇,父皇可受得住?” 翟复道:“太子虑周藻密,做足几手准备,只要他一日是储君,是否靠武力继位,后续皆可圆作名正言顺。是以,无论官家受不受得住,都得讲,臣这便联合朝臣向官家再谏言。” 他向十四皇子略欠身,郑重道,“十四殿下怕么?这位子怕不好争。” “争与否,太子都不会容下我与阿姐,我所担心官家目下不会见外臣,又或者,根本听不进去。”十四皇子话音一顿,黑白分明的眸子投向李绥绥,“但阿姐可以一试。” 李绥绥恹声道:“没试过么?话不投机。” 十四皇子一瞬不眨看着她,隔了几息,开口再道:“蓟相说阿姐足智多谋,百折不挠,想做什么一定有办法,蓟相还说,阿姐是十四的贵人,要敬之如母,更要善待阿姐家人,驸马虽姓秦,但现在已得侯爵之位,那便是分家分户。另,阿姐的外戚亦是十四的外戚,十四自当荣辱与共。” 话极委婉,意思再清楚不过,他在承诺保秦恪性命,并为俞家恢复清誉。 换做平时,这番说辞或让人觉得是在讨亲近,而现在,李绥绥无端觉出一丝狡黠初绽在小孩心底,并悄然膨大着,谈不上心悸,甚至面无波动,她微微一笑:“徒托空言?你果然是跟蓟无雍呆太久。” “并非空言。”十四皇子的面颊渐渐涨红,却加重语气强调道,“阿姐望十四整肃朝纲,我铭记,阿姐不忘俞家旧案,我自不敢忘,必会还以公道。” 粒粒甜枣撒于要害,说好听是表态,说难听是谈条件、更是威胁。 李绥绥不愠不怒,且鼓励般点头:“帝王修心术,善洞悉他人恐惧好恶,才能御人制人,若以上条件是你开的,那么很好,你出息了。” 口吻如是寻常教导般平静,被夸的十四皇子却羞赧垂首。 翟复显然全明白过来,但不敢就姐弟二人的对话妄发一言,他沉默以观,心底无不叹:天家果然无善茬。 李绥绥思忖片刻,遂做出决定:“你不也图个名正言顺么,一道旨意罢了,行,助你。既你我已成交易,那么就认真谈交易,世事寡情,手足能为权相悖,盟友岂可信?你我,也别来虚的口头承诺。” 十四皇子眼眸大睁,惶急否认:“阿姐,我岂会与你谈交易,绝无此意,只是目下情势所逼,我……” 李绥绥摆手淡笑:“无妨,我的条件值价,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十四皇子默然半晌,这才轻声道:“阿姐请说。” 李绥绥看了眼翟复,对方惊疑,还在犹豫要不要回避,她遂招手示意十四靠近,跟着附耳低语,翟复仅能观神色,见得十四皇子红润的小脸渐渐苍白,他的整个胸腔亦同被大石封堵。 “阿姐这是何必?”十四皇子听罢,本能摇头。 李绥绥却望向窗外,眨了下眼:“你若答应,那当下棘手的问题便迎刃而解,时不待人,给你半个时辰考虑,若想得通,立字为据来永宁宫找我,我也不含糊,今夜找官家,明日寻莱国公,莱国公必然也乐意,如何选择他不会糊涂。”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236 首页 上一页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