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少年人小脸哭丧,仿似被割去一块心头肉。 “作为手足,我只是提醒你,信人莫若信己,防人毋存幸念,恒公溺臣,最终身死家衰……过去诸王称孤,是孤立的孤。”这是李绥绥最后的忠告,话毕起身要走。 十四皇子跟着站起来,口中怅然呢喃:“可阿姐提这样的要求,我可再信阿姐么?” 李绥绥转身回望,他看着她说道:“阿姐有勇有谋,若身为男儿,我想官家毫不犹豫会立你为储。” 李绥绥友善展颜,半是玩笑回他:“虽说学以致用,你未免太快了些。” 十四皇子勉强回她笑脸,却意有所指道:“阿姐这样的人,不该在此束缚。” 李绥绥胸腔霎时一冰,她静静注视他,少倾,唇畔才恢复隐约笑意,然后懒洋洋回他:“知道啦,外面天高海阔,我去便是。十四年纪虽小,然心有九窍,想来这位子会做得很稳。遑论我儿姓秦,从来不是你的顾虑。” “望皇姐勿怪。”称谓已变,十四皇子冲公主背影郑重揖礼。 翟复自二人间突然的疏离感觉到,李绥绥应是漫天叫价了,意想不到的价,不该他知道的事他绝对不闻不问,该说的他照样直言不讳:“十四殿下明知,前几日公主是因何事遭到官家谴责,公主不豫,几次推诿官家邀棋,官家也因此恼怒,他二人正闹不愉快,她怎能再去提?更何况,废立储君之事,她本无立场干涉,十四殿下属实为难公主了。” 十四皇子略略咬唇,低声道:“十七摔下阁楼,腿骨破裂,御医说会留疾,官家仅过问两回,甚至没去探视。而皇姐只是扭伤脚,说了句思念驸马,便将别人犯颜进谏,不厌其烦力劝的事办成了。她与我们是不同的,她在官家心中风头无两,天大的错,他都能原谅,为大启,她只消去低头哀求,能有多为难……她,何尝又没为难我。” 听来,竟是小孩争风吃醋的话,翟复叹了一口气,不再与之相辩,拱手说告辞,立马拔足追上步履蹒跚的公主:“殿下不必太勉强。” “本要做的事,算不得勉强。” 她目光望向方寸夜幕,又说,“何况,两害相较取其轻,太子好比牵机药,让人死得难看,十四则是寒食散,甜得,一沾上便脱不开身,自然,站好队,他便会一直将甜头给下去,再说,这甜头,值得。” 翟复本盼十四早日册命为皇太子,实在没道理阻,若她能说服官家,便是最小代价换最大成效,那么,十四皇子可谓稳吃三注。 他便说:“殿下说值得,那一定值得。” 李绥绥瞬了瞬目道:“江徐清事情败露,官家又……估计太子很快会另有动作,怕内应不少,翟大人宜火速通知云麾将军,于皇城内外暗自布防,倘若宫中先生变,务必保十四周全,当务之急,我还得去为他讨一纸‘名正言顺’。” 最后四字,极为促狭,若李绥绥这样的骁横之辈取天下,大约不屑师必有名。 翟复心底又是一叹,旋即道出忧虑:“宫中既有太子内应,那殿下去求废立诏书,定会横生枝节。” 李绥绥“啧”了一声:“不去,咱们就只是太子金椅下的一把白骨。” 翟复一噎,再不废话,忙拱手道:“微臣这便去寻云麾将军,盼君皆顺。” —— 戌时末,水雀越窗猫腰而入,竟见李绥绥在灯下破天荒做针线,莫说她不善女工,加之腕伤不利索,白瞎了削葱根般的长指,全然拿捏不住绣花针,一般人也做不到将一针一线变成一招一式。 他噗地笑出声,“啧啧”靠近:“谁给殿下气受了,都搁这扎小人啦。” 李绥绥正莫奈何,闻言扬眉乜之,小手一递,极干脆得要坐享其成:“你来。” “你这壮丁抓的……我也不会啊……” 塞来物是一团小小的暗纹妆花缎,触感细腻,外软内硬,一摸便知夹层带货,玄机未明先已瞧清这是件胸衣,水雀的笑声连同好奇瞬息荡然,那物如烙铁烫手迫他忙慌抛回,又连连跳开数步,就差没咋呼大叫:“啥啥啥乱七八糟的,你给我……” “崭新的,瞧你大惊小怪的样子,赶紧娶媳妇儿吧。”李绥绥佯作严肃鄙视,唇畔却绽露恶作剧得逞的快活。 水雀呼吸不畅,瞪眼抱怨:“这关我娶媳妇什么事?你好歹是个女人吧,有这么唐突人的?” 李绥绥笑及伏案:“娶了媳妇,彼时就该说,‘这面料好啊,是哪家铺子的,回去给娘子买。’” 此话的可信度,单身汉无从考证,便问:“作丈夫的还管这?秦恪瞧着好的,也给你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绥绥呆了呆,两睫眨巴几下,一脸认真道:“慎重起见,瞧着好的也不能给媳妇买。” “这又是为何?”水雀问完,实则已反应过来。 “呆子。”李绥绥瞪他一眼,却并未因他不恰当的话而生气,轻颦浅笑于烛光下甚至格外温柔,她指向一侧小案上的禁卫服套,又说,“换上,先混去福宁宫待命,一会见机行事。” “办啥事?” “届时有东西给你,你机灵接应,到手后别耽误,立马带出宫给蓟无雍送去。”李绥绥一边交代,一边将活计潦草收尾。 水雀惊跳一下:“蓟相都走好几日了,得追哪里去,小冠岭的事怎么办?能不能让别人去送?” “此事更重要,我只信任你,别管几日,能送到就好,福宁宫戒备森严,你万事小心。”李绥绥起身迈向内寝,在珠链前略顿足,头也没回,再次强调一遍,“记住,没有任何事,比此事更重要,你去吧。” “殿下?” 水雀还有诸多疑问,然李绥绥已入内,他耳力好,很快听见衣料窸窣声,想起方才那件胸衣,便知她在更衣,他短暂愣怔后,抱起衣裳匆匆离去。 —— 福宁宫,灯火如昼。 官家病危的消息并未大肆走漏,是以表面还算平静。 李绥绥去时,仍有四名太医待命,除此之外,龙榻一侧还伴着王美人,小妃子明显哭过,容颜似杏花沾雨,我见犹怜。 公主在稍远屏后处驻步,招手唤近池大伴问情况。 “……昨夜听声,喉咙里就有淤痰,早上太医例诊,说有轻微发寒,没曾想忽然就严重了……” 官家现状稍缓,只那呼吸伴哮鸣,犹如拉风箱。公主唇角紧绷:“昨夜,王美人又侍寝了?” 池大伴默然点头。 “两个都嫌命长!” 公主脱口带怒,惊得王美人愕然抬眸,正迎那双阴翳眉目,登时吓得泪珠成线,怯怯握住官家的手,啜泣道:“都是臣妾不好,万不该贪慕龙恩无节制,可臣妾、可臣妾只是想陪伴官家而已,官家您快些好起来吧,臣妾知错了,回头便斋戒三月,日日为官家诵经祈福……” 让男人无节制怎会是错,那叫本事,加之认错的声线比奶猫儿轻软,谁忍怪责。 可公主又非男人,半丝情面未留:“那还不去,光说不练?” 客套的话就这样被人堵得不上不下,王美人只好找男人庇护。 宠妃与闺女要干仗,官家头昏脑涨此时更大如斗,想都未想便轻推王美人的手:“你先退下……” “官家。”王美人撒娇不依。 “去吧,都退下,我与公主说会儿话。”官家抬手,懒动轻挥两下。 待旁人屏退,李绥绥甫靠上近前,仔细端详着官家的脸,似乎一夜之间增岁十载,面颊青白形容萎靡,帝王威仪不在,他仅也是位幸苟存延喘的老人而已。 无人先开口,静默许久,却又同时出声。 “消气了?” “你爱她么?” 官家费力睁眼,暗淡无光的眼眸带着疑惑。 李绥绥于是补充道:“王美人,你爱她?” “你就是来问这个的?” 显然他不愿聊此话题,李绥绥也并不见得关心,轻声说不是,又缓声道:“很早以前,得了个故事,太过荒谬不敢同谁语,但我因此时常做噩梦,难受得快疯掉,我能讲与你听吗?” 官家尚未开口,她眨了眼,因为没笑,这丝俏皮显得诡秘:“保证不生气哦。” 官家眼睫不由一颤,不为别的,仅对这几个字形成下意识反应,似一道警钟敲在胸口,提醒他,再好奇亦万不能答应。 光是想到要迎接她离经叛道的言辞,官家已然气紧,李绥绥扶住他肩头,使他上身稍立呼吸顺畅些,遂靠坐他身后,轻捋微伛偻的背脊,并不理会他愿不愿听,便开始讲述故故事: 相传北海有座仙人岛,岛居神王,王有神兵丈天剑。 一日,远方恶龙来此作祟,神王命丈天斩之,丈天半途遇鲛女,大喜相问:‘相传鲛人有泪,可化五色明珠,可愿献于吾身为宝?’ 鲛女摇首说:‘不可,鲛一生只垂一泪,为心爱之人。’ 丈天不死心,追鲛入深海,遂被鲛族无情撵之。又不久后,得知心慕手追的鲛珠已为神王所有,丈天心中怨尤剧增。 直到某日,骇浪摧毁半座岛屿,有人称,是海中鲛族舞乐狂欢,从而搅起滔天浊浪。神王震怒伐鲛,鲛女恐急哀求,然神王无以为动。 丈天乘人之危,对鲛女旧事重提:‘若将鲛珠献于吾,吾可助你族人脱困。’ 鲛女情急盗珠相献,终被神王所晓,鲛女羞愧悲怛,一念魂归西去,而丈天为求自保,遂亲斩鲛族,以示忠心。 “而我好奇,本该被除的恶龙下场,若丈天未尽心除之,恶龙可是导致灾难加剧的因由?神王本无所不知,为何偏听偏信,又为何甘受丈天蒙蔽?” 官家体力不支,到底未痰迷心窍,听懂隐射是勿庸置疑,轻愁薄恨将将浮起,又被她一迭提问拽回心神,竟是慌乱呛咳,险些背过气。 侧塌的腰背由公主强行扶正,她并不在意答案,幽幽道:“如何想不通呢,世人眼中的稀世珍宝,对神王而言唾手可得,一颗漂亮的珠子而已,怎能比价称手神兵。” “什么荒唐故事,朕累了,朕不想听……” 曾经的怨懑磨到至今早面目全非,他已迟暮、垂危,此时此境,怎会将自己全盘否定,最是恼怒李绥绥的执迷,以及这旧账翻得不合时宜。 感受到他的抵触,公主善解人意道:“好,咱们不讨论神王以紫乱朱的过错,故事说鲛女死后,鲛珠随之化为齑粉,丈天得而复失何其憾恨,你猜,他是如何填补这份失落?” “朕不想知道……” 官家郁塞已极,本能拒绝着,公主稍作沉默,略略急促的呼吸喷在他耳背,令他无端毛骨悚然,他难抑轻挣,她却紧偎颤如筛糠的肩背长叹:“鲛女留有一子,无人问津,可丈天惦记啊,于是朝幼鲛索珠,并非贪宝,只为笑话鲛女所谓的‘一生只垂一泪,为心爱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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