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儿你也出去。” 殷芜未动,郁岼叹了口气, 便也不再赶她出去,转而对崔同铖道:“今日之事已十分明了, 将军却回护那几个罪犯,实在有违公道,亦使人不能信服。” “他们几个自然要罚,只是那位姑娘毕竟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却要求判他们死罪,未免罚得过重。”崔同铖亦寸步不让。 “她只受了皮外伤,并非罪犯迷途知返,而是被我们所救,并不能因此减轻刑罚。”殷芜一张脸雪白,双目却灼灼如火,那样子似一头怒极的小兽,非要为同伴讨回公道。 “战事就在眼前,凡事当以大局为重,姑娘何必苦苦相逼不依不饶!?”今日几次都是殷芜陈情,她又是郁岼的女儿,崔同铖自然生出恼恨之意,觉得这黎族之人实在顽固不化,声音不免大了些。 “我若不以大局为重,将军以为、还会有这场审判吗?我若不以大局为重,他们几个早已成为尸体!”殷芜胸中似被石块压着,不上不下,眼睛也有些热,她别过脸,声音微哑,“崔将军,若今日受辱的是你的妻子、女儿……母亲,你当如何处置那几个人?” 崔同铖以为殷芜只是一个目光短浅,一心想要为郑真儿要公道的无知女子,如今听她所言,却知是自己短视。 想到当时若不是殷芜拦着,那几个犯事的士兵哪里能活着来受审,到时两方的矛盾必然激化,后果不堪设想,思及此处,崔同铖那铁石一般的心肠也不免生出几分愧悔来。 “是崔某御下不严,才出了此事,并非我不愿处置那几人,实在是怕有损军中士气。” “带兵打仗最重军法之严、之明、之苛,若恐损士气而包庇蠹虫为祸,才是军乱之始。”百里息凤目黑沉,声音冰冷。 崔同铖心中虽然还是有所顾忌,但眼下已无别的选择,正要唤随从过来,谢晖却步履匆匆入内,对郁岼道:“义父,城中族人听说了方才之事,此时都聚集在筒楼之外讨说法。” 崔同铖心知若不能将这些黎族人安抚好,不必等大战开始,此时便要起了内乱,于是起身朝郁岼行了大礼,歉道:“此番实是崔某之过,还请郁族长同我去安抚族中之人,此番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交代。” 郁岼亦不推辞,被谢晖搀扶起身,道:“我同崔将军同去。” 走至门口时,郁岼似不放心将殷芜同百里息放在一处,对她道:“你去陪陪真儿。” 殷芜应了一声,便抬脚往外走,谁知才要出门,却有一双手将门“哐当”一声关严了。 那只骨节修长的手按在门扇上,重似千钧。 “大祭司还有吩咐?”殷芜的嗓音娇柔,鼻音又有些重,纵然已经极力表达自己的不满,却没有丝毫威慑。 “受伤了么。”他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气息也离得很近。 “没有。”殷芜浑身紧绷,想从门和他之间脱身,肩膀却被按住,接着一股大力将她身上的袄袍扯掉,她正要发作,肩上却被披了一件雪色披风。 那披风厚重,里面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殷芜有些生气,挣扎着想将披风脱下,百里息却将她的手擒住,用那披风给她裹得紧紧的。 百里息做了进屋便想干的事,心中那股醋意终于散去一点。 “大祭司这是做什么!?”殷芜回身怒瞪他,杏眼里是不满和倔强,她不知百里息又发什么疯,那夜是她脚滑跌进了他怀里,被他说水性杨花她认错,今日她可没招惹他!一会儿不知又要说出什么让人心冷意冷的话来。 “你便是这样鲁莽无知?他们四个男人,你不去求救,反倒自己去救人,简直愚蠢。”他睥睨着,孤傲清绝,话却刻薄。 殷芜身心俱疲,不想再回忆当时情形,也不想再同百里息争辩什么,抬眼看着他,“殷芜确实愚蠢,不似大祭司睿智无匹,所以大祭司还是不要同殷芜说话,免得沾染了殷芜的蠢气。” 声音好听,话却不好听。 百里息想捂住她的嘴。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女子亦然。”他一字一顿道。 “殷芜知晓了,殷芜谢大祭司教诲。”她敷衍着点了点头,动了动被扣住的手腕,“君子当知男女授受不亲,还请大祭司放开殷芜,免得坏了大祭司的名声。” 她以为这样说百里息自然会松手,谁知他竟将她的手举至头顶,两人的身体不可避免贴得更近了些。 “你!” 他凤目中似藻浮深潭,幽黑如墨,声音沙哑低沉,“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该比别人清楚。” 银甲冷硬,紧贴着女子玲珑曼妙的曲线,似水火不容,又似水乳交融。 殷芜觉得难堪,移开眼,冷声道:“大祭司放殷芜离开之时说过,不拘于男女小爱,要窥天见地,悟人间大道,当初殷芜已误了大祭司,殷芜也认了错、受了罚,大祭司既放了殷芜走,前尘往事便算一笔勾销,现下这般是故意羞辱殷芜?” 她声音虽冷,却掩饰不住声音中的颤意,心底那不可见人的伤处再次被粗暴剖开。 “我后悔了,当初的惩罚有些轻了。”百里息看着她,眉眼终于柔和了些许。 只可惜殷芜看不见他的柔色,只觉这话锥心刺骨,本以为是两情相悦,到头来却是一厢情愿,这本已让人觉得不堪,觉得懊悔,时过境迁,百里息却又觉得当初罚她罚得不够,心中到底是多恨她?多怨沾了她这个人? 她终于鼓起勇气抬头,苍白脆弱,“大祭司既恨意难消,便取走殷芜的命吧。” 冰凉的手握住她的颈,殷芜闭眼,竟不觉害怕,只觉解脱。 周围寂静,殷芜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不杀你。” 他清冷的声音似在殷芜耳边,她颈上的手也松开了,殷芜只觉自己是一只被玩弄鼓掌之上的雀鸟,心中也生出丝丝缕缕的怒气,她低低笑了一声,“大祭司既舍不得杀,殷芜便走了。” 说罢,她从容将身上的披风脱下抛在地上,捡起谢晖那件半旧的袄袍披上,“还是谢大哥的衣服更暖和一些。” 百里息琥珀色的眸子看着她,脸上冷凝。 殷芜拢了拢微乱的头发,笑得媚态横生,“殷芜这样卑劣的人,大祭司若不杀便离远些,免得成为一生污点——” 殷芜话未说完,已被百里息推了出去,身后的门“哐当”一声闭紧了。 她脸上的笑终于维持不住,险些要哭出来。 门内百里息以额触门,声音近似叹息:“我身在地狱,你,需来陪我……” 百里息回到屋内,坐在床边怔忪片刻,忽掏出腰间的药瓶,将瓶中药粒尽数倒入口中,酸苦的味道立刻逸满了口腔,他的灵魂似抽离了肉|体,胸中那股空虚残败的况味终于淡了下去。 * 李二旺被当众脊杖至断气,行刑时口中还污言秽语,大骂是郑真儿勾引他,直至后面知道回天乏术,才吊着一口气认错求饶,但一切都迟了。 他的同伙见到他的惨状,各个吓破了胆,却也免不了八十脊杖,受刑之后也各个出气多进气少。 行刑之前崔同铖已言明他们的罪责,军中倒是并未生乱。 郑真儿遭了这样一番罪,郁宵便将手中的事都交给了谢晖,日日去郑家陪着安抚,好在她本是跳脱开朗的性子,除了前几日消沉惶恐,后来也渐渐好些,只是两人到底没有成亲,郁宵白日去便罢了,晚上便不好留在那里,于是郑父便回家中去住,如此殷芜便不好继续留在郑家,搬回了筒楼三层东面她的屋子里。 百里息如今也住在这楼中,殷芜若无事便不出门,便是出门也要等百里息离开后,倒是颇有一种老鼠怕猫的感觉。 这夜殷芜正在沐浴,忽听屋顶似有异声,她心中有些不安,今夜谢晖陪郁岼去城中巡查,好在茜霜就在隔壁,她正要起身唤人,房顶却安静下来,殷芜以为是野猫上了房顶,便想着快些洗完,肩头却忽然爬上一条滑腻冰凉的东西,殷芜低头便看见一条吐着信子的碧绿小蛇。 殷芜被蛇咬过,自然怕得很,她抓住浴桶稳住身形,希望那蛇自己爬走,谁知那条蛇不但没爬走,反而抬起头去嗅闻殷芜的脸。 殷芜险些被吓得惊叫出来,窗扇却忽然被掀开,一道暗影闪入屋内,她这次是真要叫了,可嘴却被死死捂住,好在她很快看清了来人是谁。 百里息似才自睡梦中惊醒,鸦青色的寝袍松散挂在身上,头发披散,凤目微红,若不是神色紧张,倒是一副慵懒仙人的模样。 “蛇有毒,别动别叫。”他声线紧绷着,松开殷芜的嘴,手缓缓靠近那条油绿的小蛇,然后猛地捏住那畜牲的七寸,将它从窗口甩了出去。 待他回身,便见少女依旧牢牢抓着桶壁,双眼紧闭,脸色亦红得不正常,他上前撩开她的发,见那玉色的后颈上竟有一对细小的牙印。 他抬起殷芜的脸,咬着牙问:“什么时候被咬的?” 少女茫然睁眼,杏眸中是氤氲水汽,“我……没被咬。” 百里息气得骂了一声“蠢”,猛地将殷芜反身按在桶壁上,俯身含住那两个红色小孔吸毒血,几口黑色的毒血被吐在地上。 “我难受!”殷芜挣扎起来。 百里息按住她的肩膀,哑着嗓子说了一句“难受也给我忍着”,便继续埋头吸毒血,直到吐出的血变得鲜红才停。 他将殷芜的脸转过来,只见她神情迟滞,眼若秋水,心知蛇毒到底还是扩散了一些,需要服用解蛇毒的药清除余毒。 “出来,去我那里取药。”他和殷芜离得极近,鼻间隐约能闻到那股熟稔的白梨香气,里面似掺了几分甜腻,让人忍不住靠得再近一些。 殷芜呜咽了一声,仰头茫然看他。 她似鸩酒,让饥渴难耐的人忍不住靠近。 他那被死死压抑的欲望终于战胜了理智,猛然低头吻住殷芜的唇,她的唇软得不可思议,让他想掠夺,想独占,于是他放纵心底的恶意加深了这个吻。 殷芜起先茫然,等意识到两人在做什么,便拼命挣扎起来,溅起的水花濡湿了百里息的寝袍,他却依旧没有放开殷芜。 “啪!” 百里息被打了一耳光,力道并不算大,声音却不小。 他终于清醒了些,凤目中是极明显的厌倦沉郁,“若不想死,就同我去取解毒药。” 殷芜虽觉脑中嗡嗡作响,这句话却听懂了,她咬着舌尖让自己清醒些,声如呜咽:“你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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