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霜见百里息面色冷凝,想了想,又道:“姑娘才到冠州时大病了一场,险些活不下来,好在最后挨过去了,只是伤了元气,可能这寒症和那场病也有些关系,找了城中好些大夫来看,药吃了一副又一副,却是没什么效果,姑娘心灰意冷便不看了。” …… 茜霜出去,屋内便只剩两人,百里息站着未动,眉目似被霜雪所染。 一年半前,桐潭州的事了结,他回到京中,便是那时殷芜将他身上的极乐蛊过到自己身上,茜霜说引蛊之前要食一个月的烈药,那药应该极伤身体,引蛊过身之后该怎样的疼痛难忍? 她为何一句话也不曾说过? 若是她当时说了,他会信吗?只怕依旧是不信。 那时他从百里睿口中得知殷芜的可疑,他全心信任、爱惜的女子竟是个骗子,缱绻情深都起源于欺骗,这于他来说是不可原谅饶过的。 即便她说了,只怕他也以为是她的又一次欺骗。 她最难受的那些日子他做了什么?折腾她、羞辱她、将自己的不满发泄在她身上…… 他就是这天下最残暴的恶人。 分开的这段时间,他时常后悔将殷芜送走的决定,今夜却庆幸这个决定。 他是阴暗、桀戾、肮脏的疯鬼,就不该存在于她的生命里,甚至不该在她的人生中留下一点印记。 天光放亮之时,殷芜清醒过来,她身上虽觉乏力,却已经好了许多,掀开床帐见百里息闭目坐在那张禅椅里,神色平静得不似一个活人。 殷芜心下觉得异常,却因倦怠实在无法深究,只隐约记得昏睡时听见了茜霜的声音,便想将自己寒症的事同百里息说清楚,免得又惹出其他官司来,只是声音有气无力: “昨夜是殷芜冒昧打扰大祭司,殷芜身上的寒症只是发作时冷一些,并没有什么别的,亦不影响平日生活,为大祭司解蛊是殷芜的选择,大祭司不必挂怀,亦不必觉得亏欠殷芜,殷芜告退。” 百里息整个人都陷落在阴影中,从头到脚散发着颓丧的意味,眼儿也未睁,只淡淡道了一声“好”。 直到关门声响起,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才抬了起来,只是没有焦点的落在虚空。 * 主城那边的曲庆主帅收到消息,说是计谋成功,芮城内的军队和黎族起了内讧,两方在城内打得你死我活,如今防备松懈,正是夺城的好时候。 曲庆主帅大喜,来不及等增援,他亲自率三万精锐前往芮城,准备来个囊中取物。 到了城门,发现芮城的确防备松懈,竟让他轻松破了城门,这一路实在太顺利了,他先是轻松突破了冠州的边防,又轻松占领了主城,心中便觉得旻国因圣女之死已近无主之国,官兵离心,遂决定攻下冠州后,还要将临近的四望城也纳入囊中。 三万铁蹄长驱直入,一路没见到什么人影,倒是家家闭户,有属下提出情况可疑,主帅虽知道不对劲,可此时骑虎难下,也存着侥幸的心思,不肯就这样撤出去。 等行至城中,周围民居均是二层小楼,前后街道狭窄,待要退出去已经晚了,三万兵马围困窄巷,箭雨铺天盖地,队伍大乱,自相踩踏便伤亡过半,那主帅竟就这样窝窝囊囊丧了命。 剩下的一万多人负隅顽抗,不过他们失了先机,不熟环境,主帅又死,败已是必然。 刀剑声、喊杀声持续了一整日,敌军尽歼。 老弱妇孺们都集中在筒楼附近的民居内,便是远远听着那边的声音也觉胆寒。 天黑之时,城中心终于安静下来,至半夜时,来筒楼这边躲避的妇孺们终于回到各自家中去,殷芜担心郁岼的情况,才开门便看见门口一个黑乎乎的人影。 殷芜吓得“呀”了一声,那人却开口道:“殷姑娘莫怕,是我。” 殷芜听出是辰风的声音,稳住心神,“你……是有事?” 辰风今日也穿着潜龙卫的金甲,此时才经过血战,样子也有些狼狈,平时看不出什么情绪的眼中,此时竟噙着水盈盈的泪。 “请姑娘念在主上多次施以援手的份上,去……去看看主上!”辰风的头重重磕在地上,声音哽咽。 殷芜脑中似有什么轰然炸开,身体忍不住轻颤,嗓子干涩,“他怎么了?” * 殷芜推开房门,入内便又闻见那股靡丽甜腻的味道,房内漆黑,她循着记忆摸到了桌边点亮了油灯。 如豆的火焰亮起,橘黄色的光照亮了禅椅中的那人。 被随手扯下的胸甲扔在他脚边,肩吞和裙甲却还未脱,银甲被|干涸的血渍染成暗红,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 他闭着眼,眉峰隆起,本是隽秀清雅的一张脸,却因眼尾沾染的一滴血迹而生出桀戾之意,他手边的矮几上倒着一个白色瓷瓶,些许红色的药丸散落在瓶口。 殷芜想将那药瓶收拾起来,却惊醒了百里息。 因才清醒的缘故,他眸中尚有些混沌,看了殷芜一眼便又闭上,片刻之后再次睁开,原本的混沌已被疏离散漫所取代。 “有事?”他未起身,视线也不落在殷芜身上,只是一下一下揉着自己的额角。 殷芜未回答他的问题,握着药瓶问:“这是什么药?” 方才辰风去找她时,说百里息在服用“无忧”,且服用的药量越来越大,今日战前他服的药有些过量,双方对战时百里息竟舍弃了弓箭、舍弃了优势,孤身闯入敌营,是完全不顾自身安危的打法,那黑压压的敌军几乎将他淹没,虽说百里息几乎已无敌手,但高手也有力竭之时,这样的打法实在让辰风惊惧害怕,所以才不管不顾去找了殷芜来。 “调理内息的药。”他对上殷芜审视的目光,朝她伸出手,“给我。” “既然是大祭司的药,必定是极好的,说不定也可治疗殷芜的寒症,殷芜借大祭司的药吃吃。”她从瓶中倒出些红色药丸作势要吃,手腕却被百里息牢牢握住。 他看着殷芜,目若幽潭,脸色也阴沉下去。 “什么药竟这样珍贵?竟不舍得借给殷芜。”殷芜脸色微冷,并未松开手中的药瓶,百里息亦不松开她的手腕。 僵持片刻,百里息先移开的眼,“辰风去找的你。” 不是疑问,是已确定了殷芜来的原由。 “这药吃多了会让神志不清,”殷芜握紧手中的药瓶,缓和了声音,“军队马上就要开拔去主城,大战在即你需要保持清醒,这药不能再吃了。” 百里息并未反驳她的话,却也没答应不再吃。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殷芜气急,若非两人关系尴尬,她简直想让他写一封保证书才能放心,可此时说这样的话都很僭越了。 百里息身体靠进禅椅里,凤目半阖,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 “你既答应了,这药我就收走了。” 百里息又“嗯”了一声,眼睛彻底闭上了。 殷芜见状便退了出来,对门外的辰风低声道:“药我拿走了,他答应不再吃了,若是发现他又服药,你便……再来寻我吧。” 殷芜心里一团乱麻,此时也没心思想以后如何,但百里息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她就是念在百里息救她多次的恩情上,还是要劝一劝的。 辰风应下,似还有话要说,却听里面百里息叫了他的名字,那后面的话便没能出口。 第二日探子传回消息,曲庆增援的两万兵马已入冠州主城,崔同铖领一队人马前往两国边境重新建起防线,百里息率兵前往主城围剿敌军,黎族的人则在郁宵和谢晖的带领下负责粮草补给。 优势方忽然逆转,主城内的曲庆军不敢开城门迎战,一时间两方僵持住。 主城被围一月后,城中弹尽粮绝,剌族和曲庆军队因粮草分配之事起了内讧,剌族人虽只有三千,却个个狠辣凶残,竟占据了半座城池与曲庆军队相抗。 曲庆军队的主帅死在芮城,副将军便只能暂领主帅之职,只是这位副将也没打过仗,本意是来捡军功镀金的,谁知竟要折在冠州,悔得肠子都青了。 又十日,主城内树皮草根都绝了迹,剌族人相食,那来镀金的副将军知道不会有第二波的援军前来了,便彻底没了指望,于是穷寇生出孤勇来,开城门率军迎战,自然是战败,从此再不肯开城门。 冠州的战事关系到旻国境内的平稳,百里息将曲庆军队引入主城,就是要快刀斩乱麻,歼其主力,免得曲庆再动进犯冠州的念头。 营帐内,百里息闭目摩挲着手中的玉蝉,对立在旁边的辰风道:“明日大战之后你先回京,将我手书交给霍霆。” 辰风应是。 “你跟了我八年,也应换一种日子过,若是愿意回潜龙卫,便去接管暗卫营,若是不想回潜龙卫,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吧。” 辰风听了这话,心中便生出不祥之感,又因百里息最近舍命的疯狂模样,便越发笃定心中的猜测,只是知道劝也没用,离开营房后便立刻去寻厉晴,让厉晴去芮城寻殷芜来,只是不知……来不来得及。 入夜,营房内未点灯,百里息坐在书案后一动不动。 明日一战,既定输赢,也决生死。 他的死。 他必须死。 死了才能彻底从殷芜的人生中消失,才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去打扰她,去拉她一起下地狱。 也唯有死,他才能彻底打消想要她的欲念。 若不死呢?若能控制住自己不再见她呢? 那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他拿起火折子吹了吹,那点点红光炽盛起来,暖黄的光落在他的脸上,却无法让他感到丝毫暖意。 他坐了片刻,终于将掌中的玉蝉放入锦盒内,然后同自己的衣物放在了一处,尸骨收敛时便能入葬他的棺内。 他是吴氏被强|暴后生下的孽子,无论他的由来,还是他的欲|望都脏,比那足下之泥肮脏百倍、千倍,他清高孤傲,却又极度自厌自弃,没有人比他更矛盾。 是殷芜给了他羁绊,让他有了想探寻人世的想法,也让他没有那般厌弃自己,可他不该污了殷芜的路。 这夜他想了很多事,可天终究是要亮的。 东方既白,百里息穿上甲胄,书案上放着一个瓷瓶,瓷瓶内是“无忧”。 若服之真能无忧该多好。 百里息仰头将瓶中药尽数吞下,表情变得冷漠木然,将所有的情绪都抽离了出去。 辰风已在门口等候,百里息直视自云隙中射出的几缕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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