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成为翁婿的两人寒暄几句,郁宵便辞退而去。 郑婶儿听郁宵走了,出来看了自家男人一眼,眼中尽是钦佩愧悔之色,道:“我今日才知蝉蝉竟是这样有智有勇的姑娘,那日她救了真儿我虽感激,却因她不让杀那些凶徒而心生不满,我当时以为她是迂腐,是想同大祭司和崔将军示好,所以才不让杀那些畜牲。” 郑婶儿叹了一声,“如今才知道短视的是我,若是当时那几人未受审而死,便当真是中了计,到时反而是我们坏了事。” “娘,等过些日子,咱们一起去看看阿蝉姐姐。”郑真儿从里屋出来,她身上的伤已好得差不多,话也多了起来,只是事发至今一直未出过门,这是第一次提出想要出门。 郑父笑着点点头,说了两声“好”,随后又叹息一声道:“别说你我心生佩服,如今族中谁不敬服她,以前敬她只因她是族长之女,如今敬她却是从心底佩服。” * 百里息的解毒药自然极好,殷芜第二日已经感觉不出异样,又吃了两日,体内的蛇毒便已尽数清除。 郑真儿出事那日,殷芜同百里息争执了一场,虽是百里息找她的不痛快,可追根究底还是因她的欺骗利用,错在她,且后来百里息又救她一命,这笔账怎么算都是她欠了百里息。 她知道该去,可却不想去,虽欠了债,却缩起头做起了鹌鹑,白日还好,偏到了夜深人静之时,欠了的债便折腾得她无法入睡。 这滋味实在难挨,她便打定主意同百里息将话说清讲明,若他还有别的要求,她若能办到也一并应下,还了这笔债,两人便算两清了。 有了这样的想法,殷芜便恨不得天快些亮,好让她早些从这折磨人的乱账中挣脱出去,可等啊等,天总是不亮,殷芜心若火烧,蓦地起身下了床,扯过披风便出了门。 只是来到百里息门前又觉莽撞,想回去又不甘心,在门口踟蹰半晌,终是一跺脚转身欲走。 门忽从内打开,殷芜尚未看清门内情况,已被一把拉了进去,两扇门板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合上。 百里息的气息近在咫尺,眼前却一片漆黑。 殷芜鼻尖嗅到一股甜腻又靡丽的味道,似檀似麝,并非之前所熟悉的青竹之气。 她人被百里息禁锢于方寸之间,心跳得极快,试探着想挣脱出去,百里息却倾身压了过来,“这么晚来做什么?” 他才服了“无忧”,此时身上燥热,却也因服药的缘故感官格外敏锐,掌心的那截手腕温润细腻,正好解他的燥热。 “殷芜被蛇咬伤,承蒙大祭司搭救才得保全性命,故来道谢。”殷芜也察觉了百里息的异常,害怕再触了他的逆鳞,便只将脸转向一边,没再挣扎。 “是夜里才想起我的救命之恩?”他语气中似有不满,又似调侃。 “不是。”既然决定将事情说开,殷芜说话也坦诚不少,“早就想来同大祭司道谢,只是不敢,直到刚刚才终于鼓足了勇气。” “你当真鼓足了勇气?”黑暗中,百里息笑了一声。 殷芜也觉羞愧,毕竟这勇气似乎也不太足,人都到门口了,却不敢敲门进来,若不是百里息将她拉进来,难得积攒起来的勇气只怕也要散了。 “殷芜漏液前来,除了道谢,还有别的事,还请大祭司容殷芜将心中所想说出来。” 静默片刻,百里息松了对她的桎梏,去桌边点了灯。 是一盏普普通通的油灯,灯芯是棉花搓的,并不算明亮。 借着灯光,殷芜才看清百里息的模样,他坐在一张半旧的禅椅里,胳膊慵懒搭在扶手上,鸦青的寝袍,清冷隽秀的脸,只是眼角微红,是长久无法安眠的人才有的模样。 殷芜不敢再揣度他的事,垂头看着足下的砖石,道:“殷芜多番遇险,都被大祭司所救,殷芜欠大祭司好几条命,若没有大祭司,殷芜早已死——” “说重点。”百里息开口打断殷芜铺垫的话,目光落在她那张略白的脸上。 被这样一噎,殷芜原本准备的那一大段话再无用武之地,只得直抒胸臆道:“大祭司于殷芜有恩,殷芜却利用大祭司的怜惜,多番欺骗利用,为大祭司所厌弃并不冤枉,若大祭司依旧觉得心中愤怒难解,于大祭司的修行实在无益,殷芜不敢求大祭司的原谅,但也不愿再毁大祭司窥天见地的机缘……” 面前的光忽然被遮住,那油灯的火苗被窗隙的寒气逼得颤动,殷百里息的影子便似在摇动。 他微凉的手抬起殷芜的下巴,浅色的瞳仁里带着一点邪气,声音暗哑,“才过了一年多,阿蝉学会说废话了。” 面前的百里息让殷芜觉得陌生,或者说他总是这样忽冷忽热,让人才生出亲近熟悉之感,就又变得陌生疏远。 “殷芜知道大祭司心中还有怨恨,不如告知殷芜该如何弥补,也好让大祭司早些消了气往前看。”她终于直视百里息的双眼,呼吸微微急促,等待着最后的判决。 让她做什么都好,只是给她个痛快。 “这我需好好想想。”他的指腹轻轻擦过殷芜的唇,目光也落在其上。 时间似凝滞了,他的动作、他的神情都变得缓慢而清晰,他的脸逐渐在殷芜面前放大,唇上微凉,那股似檀似麝的气息彻底将她包裹住。 殷芜本能挣扎,却如蚍蜉撼树,他看似温柔,实际强硬,不容殷芜临阵逃脱。 尽了兴才容殷芜喘一口气,气息相交的距离,他道:“我给过你选别人的机会,你没有珍惜,所有如今只能选择我。” 这一年的时间,若殷芜成了亲,或许他就不会再出现了,可她没有,那就不是他自私放纵。 殷芜听了这话却似被踩了尾巴的狸猫,退了两步,杏眼微红,声音也有些颤,“大祭司何必这般羞辱我?” 她几乎就要哭出来,却不肯在百里息面前显露脆弱,忍了又忍,声音里还是带了湿意,“大祭司既恼被我坏了修行,又说不耽男女小爱,心中应很是后悔沾了殷芜,如今这番话又是为什么?若是为了羞辱殷芜便不必了,殷芜一直铭记大祭司当日之言,绝不敢再痴心妄想了!” 百里息当初胡乱找的借口,如今成了回头箭扎在自己身上,苦笑一声,“那些话都是骗你的,当时我心中满是戾气,恐伤了你,故意说那些话让你走。” 胸腔里的那颗心似乎被扯碎,疼得殷芜终于落下泪来,她闭上眼,那晶莹的泪珠就悬在鸦羽之上,欲落不落。 “大祭司之欢喜、之钟情,殷芜这般俗气之人实在不配,亦不敢再交付真心,大祭司因我之欺骗而不再信我,我也因大祭司当日之言绝了绮念,死灰难复燃,不如就此断了念想,于大祭司和殷芜来说都是好事。” 见殷芜这般抵触,百里息有些后悔方才的急功近利,便不再逼迫,他重新将自己抛进禅椅里,半眯缝着眼,薄唇吐出一个“好”字。 殷芜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心中又后悔来找他,不但没将事情讲清楚,反而又惹了新的苦恼,如今是没有精力探究这个“好”字是什么意思。 她身上有些冷,心知应是又犯起寒症来,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便要回去。 手放在门上,脊背窜上的寒意却更盛,竟是连开门的力气都没有。 她这副模样落在百里息眼中,却似在踌躇犹豫,原本冷津津的那颗心竟瞬间便回了暖,他起身走到殷芜身畔,手按住了门扇,也按在了她的手上,还未说话,就被她冰凉的手吓了一跳。 “手怎么这么冷?”他瞬间清醒,即便隔着厚重的衣衫,也依旧能发觉殷芜身上透出的寒意。 百里息将殷芜抱到床上,扯了被子将她盖住,急声问:“这是怎么了?是受凉了?可有常看的大夫我找人去请?” 那股寒意从小腹逸散开来,似一张冰雪织成的网,将殷芜死死绑缚住,她说不出话,却不想让百里息惊动别人,只能用最后的力气拉住他的衣袖,艰难摇了摇头。 冷汗自她额上沁出,濡湿了额角的碎发,似一条濒死的鱼儿。 百里息唤辰风去寻茜霜,自己上榻抱住了殷芜。 他身上滚烫,殷芜即便知道不该,却还是忍不住抱住了这个能缓解痛苦的热源。 百里息将殷芜紧紧抱住,手指搭在殷芜的腕脉上,他的心如今不仅会跳了,还跳得乱七八糟。 茜霜来时殷芜已经昏睡过去,身上虽然还是凉,但呼吸已经平顺下来,百里息隔着放下的幔帐冷声问:“她可是生病了?” 这句话没头没尾,茜霜又是自梦中被叫醒,人也有些迷糊,正心中思索,却忽看见床边脚踏上的那双水红菱鞋,心中一咯噔。 那是殷芜的鞋,鞋在这里,人在……榻上? 茜霜不知眼下是什么情况,正想探问,便听帐内那声音又冷了几分: “你不说我也有法子知道。” 茜霜对这位阴晴不定的大祭司始终有些畏惧,心中一时乱糟糟的,威压之下,下意识道:“算……算是病吧,姑娘可是犯病了?” 帐内之人终于没了耐心,里面传出窸窸窣窣之声,随即幔帐被掀开,百里息闪身出来,帐内昏暗,茜霜什么也未看清。 “什么病?多久了?”他冷肃着一张脸,眉峰微蹙起。 茜霜有些犹豫,但稍一思索便知此事瞒不过百里息,索性将事情说明了,说不定还能让这位权势滔天的大祭司心生恻隐,就此放过殷芜呢。 “其实不算是病,”茜霜快速抬头看了一眼百里息,“大祭司身上的极乐蛊已解开了吧?” 百里息不知怎么又牵扯到极乐蛊,那日殷芜将解蛊的药方给他,可他心如死灰,觉得解不解开极乐蛊已没什么意思,本想将药方烧了,中途又改了主意,将那烧焦的药方吞了下去,后面体内那条毒蛇却蛰伏下去,于是每日都是磨人的空虚。 他虽不明就里,却觉得讽刺,想摆脱那蛊虫的折磨时,无法摆脱,放弃之后反而逍遥起来。 “极乐蛊是殖种在百里家先祖身上的,附骨吸髓,不断长大繁衍,所以百里家的子孙都会受到蛊虫的折磨,因蛊虫在体内的时间太久,所以拔除极难。” 茜霜曾听殷芜说起极乐蛊之事,此时说与百里息听,也是要他生出对殷芜的愧疚之情,“所以拔除蛊虫的第一步,就是将它引到殷氏女子体内,姑娘当时吃了一个月的烈药,同房后蛊虫便已过到她身上,本来她吃过解药便能恢复,可也不知是解药出了岔子,或是姑娘身体太弱,竟从那时起便患上了寒症,一个月总要犯上一两次,寒症发作时人冷如冰,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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