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息呼吸微滞,却未松开殷芜的手腕,殷芜也不说话解他的困窘,今夜非要得到他的一个说法。 终于,百里息坐起身来,他抬眼看向殷芜,眸子似一汪清潭,脸上的神色亦平静异常,“我是在求死,我死了才能让你的生活回归宁静,那是你一直所求,我也准备成全你的。可你却没让我死,你既不让我死,我就不会再放你去寻安宁。” “我想要安宁,你就一定要死么?我的宁静就值得你用命来换?”殷芜被气得头疼。 “要死的。”他丝毫没有悔意,迎着殷芜的目光,大方承认。 “我性格冷僻孤寂,刑克六亲,不是良配。”若被他缠住了,实在前途未卜。 前几日郁岼回了春宁巷一次,同殷芜说了百里息的事,将他为何放她回冠州、去年来的缘由都同她说了,为的是让殷芜认真想一想往后该怎么办。 郁岼自然不希望殷芜最后的归宿是百里息,可也没想到他会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成全殷芜,心中既惊且叹,又万分恼恨,咬着牙骂百里息是“挨千刀的”。 殷芜知道他极自厌自弃,在她浑然不知的时候,定然纠结过千回万回,只觉得心底发疼,问:“你就这样喜欢我?” 今日过年,她穿着一条紫兰月华裙,上身穿着芙蓉色的短衫,露出肌肤白如凝脂,似一支覆雪的白梅。 百里息“嗯”了一声,再不肯多说些旖旎情话。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 百里息认真听着,准备不管殷芜问什么都坦诚以告。 “那日在临渊宫,我服下了‘如梦’,”殷芜垂头眼看着他,“醒来时解蛊的药方不在袖中,最后是在腰间找到的,我一直觉得奇怪,不知大祭司可否解惑?” 他波澜不兴的那张玉面终于浮上一丝可疑的红晕,将殷芜拉近,又把脸贴在她的腰间,叹了一声:“我那日也未做什么,不过哄着你亲了亲我,” 殷芜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吸了吸鼻子,低声嘟囔道:“我不信,你是撒谎惯了的,之前明明答应我不吃无忧了。” 窗外又开始燃放烟火爆竹,吃完年夜饭的孩童们在街上疯跑,嘈杂又热闹。 他开口:“阿蝉,我既卑劣又肮脏,如同阴沟暗渠里的污泥老鼠,却想请你嫁给这样的我,活我残生,可好?” “你不是污泥。”殷芜声音哽咽,一滴泪砸落在百里息的鼻尖,“你是天上明月,林间清风,是最好的息表哥,也会是阿蝉最好的……夫君。” 她低头去吻他的唇,他闭目感受着殷芜的柔情缱绻。 他们的第三年,终于一起过了除夕。 * 初三,郁岼安置完在战中受伤的族人,同郁宵谢晖一起回了春宁巷,得知百里息已醒的消息,郁岼表情那是相当精彩,说他不高兴也不是不高兴,可要说他高兴,他也实是高兴不起来。 他本还想再同百里息说道说道,让他自己回京去,却也知百里息如今绝不可能放开殷芜了,于是念在他大伤未愈,便只让他安心养伤,就准备出去。 至门口又停步,折返到床前,对盖着殷芜小花被的男人道:“这院子小,蝉儿的房间逼仄,实在不适合大祭司养伤之用,虽说病中不宜移动,但大祭司的宅院就在对面,少走两步倒是也无碍。” 话已至此,百里息倒没有硬赖着的意思,且这几日殷芜都是同茜霜挤在一间屋子里,确实不便,于是当日下午便开始准备搬回自己的院子去。 厉晴和江茗本就在对面的院子住,倒也不用如何收拾,所以晚上同殷芜一起用过膳便回去了。 百里息这所院子房间不少,只是院内无树无花空落落的,百里息坐在案后听辰风禀事,神思不属,并没有处理政务的兴致,辰风于是也停住了话。 “主上?” 男人懒散靠在圈椅内,清冷的眸子望着那扇半开的窗,长长叹了一口气。 辰风看向厉晴,厉晴也不知该怎么办。 百里息咳嗽了一声,闭上了眼。 厉晴试探问:“主上身体可是不爽?要不要属下……去寻殷姑娘?” 屋内静了片刻,百里息“嗯”了一声。 厉晴办事速来讲求效率,一炷香后百里息便听见了殷芜的脚步声,她推门入内,眼中带着关切之色,“厉晴说你不舒服?” 百里息依旧坐在书案后,面前摆放着一摞公文,手中还拿着一份公文在看。 殷芜上前将公文从他手中抽走,道:“你伤还没好,什么公文非要你亲自看。” 随后将那份公文连同桌上的一摞都搬了出去,不让辰风再送公文进来。 “你正养伤,平日应该多躺着休息,这样折腾何时才能好?”殷芜折回,扶着百里息坐到床上。 郁岼让人采买了一些补血药材,准备过两日送到芮城分给伤患,方才殷芜正在分装那些党参当归之类,所以袖子用襻搏束住,两条玉色的小臂露在外面,百里息的手便顺势抓住了她微凉的手腕。 “晚上的药可喝了?” 百里息咳了一声,“今日才搬进来,药还未熬好,晚些便喝。” 门外正要送药入内的江茗停住脚步,思忖若是自己此时送药进去岂不是没眼色,于是端着药又回后厨去了。 殷芜在百里息这里呆了一会儿,半个时辰后看着百里息喝了药才回去。 第二日百里息身体还是不爽利,又让厉晴去找殷芜。 郁岼将百里息的行径看在眼中,气得不行,谢晖却安慰道:“大祭司于黎族有恩,如今重伤,蝉蝉去看顾也算是报恩。” 郁岼叹了口气,道:“晖儿,你自小在我身边长大,便如我的亲子一般,我知你喜欢蝉儿,将她交给你我也放心,可如今这婚事只怕……” “义父,”谢晖第一次打断了郁岼的话,他躬身行礼,“她从未答应婚事,我亦知道她心中所思所恋之人不是我,只是心存侥幸,希望她能与我结成夫妻,如今虽不能成为夫妻,晖儿却并无怨恼之意,只望她过得顺心遂意,日后我会将她当做亲妹一般看顾,义父尽可放心,也不必忧虑。” 郁岼依旧觉得心中不落忍,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只是这日殷芜回来便被郁岼捉来问话。 房中只剩父女二人,郁岼一改往日的和煦,面色严肃。 “百里息如今日日找你,他的心思你应该明白,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殷芜虽已想好了,可面对郁岼还是有些发怵,可今日又逃不过去,只得开口道:“蝉蝉想同他在一起。” 郁岼皱眉,劝道:“他做事从不留余地,戾气深重,亲缘淡薄,跟着他好时自然浓情蜜意,若是不好,你是要被他所伤的,你可不要一时冲动,千万要想好。” 殷芜知道郁岼是为她好,软了声音道:“爹,他确实不是世人眼中的好归宿,他厌恶自己的出身,又被冯南音磋磨,受极乐蛊折磨,这些事若放在别人身上,只怕早已疯了,可他尚能持心守欲,他是从未放任自己坠入深渊的人,女儿敬佩他,心疼他。” “至于父亲担心我受伤,或许有这样的可能,但是先前,在他中了缠骨酥,体内极乐蛊又发作的时候,他都不曾喝女儿的一滴血,他明知道只要一滴就能解脱他的痛苦,可他没有,所以女儿信他能控制自己。” 殷芜说的这些郁岼并不知晓,可当年他从殷臻那里是听说过极乐蛊厉害的,心中不禁也有些佩服百里息的坚忍。 “那时他知道我骗他、利用他,虽是生气,其实到底……也没对我怎么样,所以我信他的情。” * 正月十五,官府辟出一条街专门做夜游之用,兔子灯、莲花灯、鳌山灯铺满了街,天一黑瑶瑶就拉着茜霜出了门,出门前还对殷芜道:“阿蝉,我回来给你带个大花灯回来。” 郁岼一行人早已回了芮城去,茜霜和瑶瑶出门后,殷芜便去了对面寻百里息。 他的伤已好了许多,不过依旧有些咳嗽,药吃来吃去也不见好,偏他不安分,不是偷偷看公文,便是要出门办事,以至于殷芜总要盯着挡着。 殷芜入院未见辰风和厉晴,百里息的门却敞着,她进去就见百里息身上穿了一件天青色的鹤氅,手中拿着玉带要围,可动作太大牵动了伤口“嘶”了一声。 殷芜过去接过玉带,双臂从他腋下绕过,将那玉带给他围好,问:“也不出去穿得这样整齐做什么?” “你不想出去看灯?” 当然想的,可百里息现在不适合在人多的地方走动,于是道:“人那样多,去了也觉得挤。” 百里息盯着她的脸,“当真这样想?” 殷芜知自己被他看透,于是道:“有些想去,可是街上人车太多,天又冷,你重伤未愈见不得冷风。” 两人最终还是出了门,不过是乘马车,等到了街口,来往行人太多,马车便进不去了,于是下车走了一小段,殷芜便催着百里息回去。 回到家后,百里息拉着殷芜上了屋脊,看着不远处的灯火,温声道:“阿蝉,旻国之内我无亲无友,想同你在芮城成婚,好不好?” 殷芜一直未想过这事,如今百里息提起,她自然也有几分赧然,顿了片刻,才道:“倒是可行,只是父亲那里……” “我明日便亲自去同郁族长提亲,你等着我便好。” “好。”殷芜点点头,人却云里雾里般迷糊着。 百里息将她纳入怀中,仰头望向天空漂浮的孔明灯,心中一片安宁。 * 百里息离开京城近两月,考虑到旻国隐患不少,他越早回去越稳妥,于是将婚期定在正月二十六,时间虽有些紧,但若全力准备也来得及。 婚服是找绣娘赶制的,婚房则是选了一处空宅装饰一番,定的殷芜从筒楼出嫁。 黎族获赦不到两年,这段时间族人都在为营救同族和温饱忙碌着,即便有婚事也都是简办,如今族人都已重归故土,仓廪丰足,往后都是明媚灿烂的日子,此次又是族长之女出嫁,虽不会奢靡大办,但也要风光热闹些,所以族中的老少妇孺都忙活起来,张挂彩绸、准备甜食、修葺房屋、张罗宴席……竟比过年还热闹几分。 二十六这日天微亮,殷芜便被族中的几个妇人催着起床梳洗,大红的喜服穿在她身上衬得人艳若桃李,有妇人打趣儿道:“新郎官可真是好福气,蝉蝉这样好脾气好模样,就是嫁给神仙也不算高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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