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袭雪衣,独立于天地之间,清风霁月。 她忍不住高唤:“郎君——” 似乎听见了她的声音,对方身形动了动。 他逆着光影,叫郦酥衣看不清楚他面上的神情。 她只能感觉到—— 男人的身子极僵,极僵硬。 他的身前,是自己心爱的妻子,和那未曾出世的孩子。 他的身后,不止是这一座城门。 是数千沈家军,是城中无辜的百姓,是大凛不容人践踏的河山。 他已丢了玄临关,已让玄临关上,插上西蟒人的旗帜。 箜崖山、玄临关、通阳城。 紧接着便是挥军东上,漠水、墨川、烟洲,再是京都…… 城楼之上,雪衣之人闭上眼。 右手紧叩腰际宝剑,手臂轻微颤栗。 他听见,他的姑娘在城楼下唤,声音脆生生的,在唤他郎君。 “郎君,莫要管我,莫要开城门,不要让西贼进——唔……” 郦酥衣话音还未落。 立马被身侧西蟒皇子气急败坏地捂住了嘴巴。 “闭嘴!沈顷,我只数三声!” 轩辕高护终于失了耐心,言辞微愠,“要她还是要通阳城,你自己好生掂量掂量!” “三——” 春风料峭。 一寸寸漫过男人雪白的衣衫。 天地之间,他雪衫澄澈高洁,飞舞的衣袖宛若一片洁白的云,从未沾染上任何人间风尘。高处不胜寒,那风声不止,衣袖盘旋亦未止歇。 思绪翻飞,理不乱的是他的心事,化作千丝万缕,缕缕如锋利的银丝。 银丝利刃,刃刃如刀。 于无声处,已将他一颗心割得鲜血淋漓。 他的姑娘在城楼下,在敌军之前,等着他救。 通阳城的百姓在通阳城里,在城门之内,亦等着他去救。 二者只能取之一。 城楼之下,那声音趾高气昂,已然出声: “二——” 声音锋利,俨然是在下最后的通牒。 齐刷刷几声,身后的将士竟不约而同地跪了地。他们涕泗横流,于将军身后唤着: “将军,万万不可开城门,万万不可啊!” 不知不觉,这一场春雨又瓢泼而下。 这一场雨来得急,淅淅沥沥的雨水,自无边天际浩渺而下,浇湿了城楼之上大凛的旗帜。 雨水冰冷,旗帜湿润。 郦酥衣的发、衣衫,亦被这场春雨洇湿。 她自幼喜欢读诗书。 被父亲关在别院,她不能同郦知绫一般出院门玩闹,闲来无事时,便喜欢读些诗文。 诗文里,春雨向来都是昂然,象征勃勃生机。 她鸦睫湿透,眼前一片水雾迷蒙,右手手掌轻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仍仰起头、抬起眼。 看着城楼上那一袭雪衣,那一袭同样被雨水打湿的、清冷高洁的雪衣。 郦酥衣心想,她或许已知晓城楼上的男人,现下是何“人”。 她与沈顷,逢于雨天,离别于雨天。 也算是有始有终。 如此思量着,身侧,轩辕高护已然落下最后一声: “一!” 巍峨城楼之上,风雨飘摇的城楼之上。 众将士迸发出悲戚一声: “大将军!”
第98章 098 不成,不成。 不能给西蟒人开城门。 郦酥衣嘴唇被死死捂住,发不出来声,只能眼睁睁瞧着那人僵硬的身形,面上流下两行泪来。 沈顷,不要。 不要开门…… 时隔多日,兰子初仍能记得那个沉寂的下午。 义邙的地牢与北疆一般阴暗潮湿,少女有气无力地倚在墙壁上,墙壁冰凉,她的神色亦是冰冷。 她如一株被北风摧残过的花,单薄的衣衫下,依稀有伤口淋淋。可那一双眼眸却是明亮而倔强,她眼底似乎扎有一根刺,眸光扫过,尖刺化作刀锋,狠狠地捅落他所剩无几的自尊。 刚来到北疆,他也试着去建功立业,去在沙场上洒热血,换得父亲、小妹来日的安宁。 可他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了他的野心。 或者说,沈兰蘅向来都没有什么野心,他所向往的,是一家平安团圆。 也就是在北疆,兰子初遇到了沈顷。 初见对方时,他疑惑地愣了愣。沈兰蘅不知对方为何也出现在北疆,他明明是那样衣食无忧的世家子弟,他纨绔不羁、放浪形骸。 私心里,他是有些瞧不起郦酥衣的。 无论是学识,或是才情,他一直都比不上自己。 在青衣巷里,自己也是被人经常夸赞的那个。 暗室微灯,昏黄的光影摇曳,落于男人发白的嘴唇上。自从四年前那一个元宵夜,他就来来回回做着同一场噩梦。在北疆遇见沈顷后,他的噩梦愈发频繁。 安翎倚在墙边,下巴微仰着,气色并不大好。 听了沈兰蘅的话,她冷嗤了声。 “你以为你是在为小郦酥衣好,是在为兰家好。” “你以为你今日所作所为,全是为了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我若是兰家人,我只会觉得惭愧,会觉得不齿,只会觉得羞愤欲死!” 越往下说,安翎的目光越灼热。 沈兰蘅感觉周遭有一把火,正灼烧着他每一寸肌肤,将他炙烤得坐卧不安、大汗淋漓。 他有些失魂落魄,朝后退了半步。 身形不稳,一张脸更是变得煞白如纸。 安翎冷笑着,继续质问他:“即便退一万步讲,你救出了父亲和妹妹,然后呢?你是打算‘金盆洗手’,还是打算带他们在义邙继续虚伪地生活下去?” “我不知道兰老先生的脾气,但我知道,若是小郦酥衣知道为义邙人卖命,就只是为了把她从驻谷关救出来。她非但不会跟着你走,还会恨你。” 周遭是湿漉漉的血腥气息,安翎衣袖破败,如垂絮般毫无生气,她的眼神却是神采奕奕。相较之下,沈兰蘅的唇色反倒有些发紫。 那一个“恨”字,在他脑海中轰燃炸开。 会……恨吗? 会觉得他恶心、肮脏、不知廉耻……吗? 没有人知道,这些年,他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他找到了义邙王,虽然有侄子这个身份,义邙人根本瞧不上他骨子里那中原人的血。他们嫌弃他的温吞,厌恶他的谦卑,耻笑他的隐忍。 思绪恍惚,耳边落下清明一声。 “兰公子,你可曾听闻这样一句话?” 叶朝媚看着他,道,“白袍点墨,终不可湔。这一身素白,只要染上了一丁点儿的黑墨,就再也洗不掉了。” 沈兰蘅抿了抿唇线。目光顿了顿。 “到头来,感动的只是你一个人罢了。” 秋风萧瑟,空气中掺杂着潮湿的寒意,浸入身前之人的眉眼。兰子初缓过神,抬眸与之对视。郦酥衣的目光愈发带有攻击性,像是一只护食的野犬,要将这侵入的不速之客连骨带肉全部啮碎。 沈兰蘅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以友好的口吻道:“我听闻,你在查青岚书院的案子。” 郦酥衣挑了挑眉,“你知道的还不少。” “我可以帮你。” 见对方神色并未撼动,沈兰蘅陈恳道,“若你想查清当年青岚书院一案,我可以与你一起。” “代价?” 郦酥衣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不带有任何感情,引得兰子初微微一怔,须臾道: “我不要什么代价,我只想救出我的……父亲。” 后两个字他说得很小声。 郦酥衣目光冷凝,审视他片刻,半晌,扯唇笑了笑。 “兰子初,不若我们来做笔交易。” “什么交易?” “杀了拓拔颉,”郦酥衣道,“本将扶你上位。” 沈兰蘅一愣,仰起头,却见沈顷一脸正色,丝毫没有在开玩笑的意思。 “上位?” 他反应过来。 冷风拂于素衣之人面上,沈兰蘅眉目缓淡,眼底没有分毫欲望,平静道: “我不想上位,不想做高管、享厚禄,”功名利禄,都麻痹不了他,“至于你所说的代价,或者说是筹码,我也从未想过。郦酥衣,我现在来找你,是因为只有你有能力去做我想做的事。我之前做过许多错事,走过很多歧路,我不想再一条路走到黑了。” 说到后半句话时,他微微垂下脸去。男人眼帘亦是垂下,有风细幽幽地穿过,他微黯的眸底藏匿着许多心事。 郦酥衣凝视着他,比他还要平静:“然后呢?” “然后?” 沈兰蘅不解。 “我替兰家翻案,然后呢?” “兰子初,”郦酥衣目光放远了些,“魏都你回不来了。” 青衣巷,你回不去了。 沈兰蘅踉跄了一下。 他本就病弱,如今被这冷风灌得,更是面色翻白。见他似乎要往后跌倒去,郦酥衣终于伸出手扶了他一把。那只伸过来的手结实而有力,带着许多令人信任与安心之感。沈兰蘅借着对方的力量站稳身子,轻声道了句:“多谢。” 遽然又一道冷风,他咳嗽了阵,而后道: “当年查抄兰家的,是郢王的人。” 郦酥衣徐徐然收回了手。 “郭琮懿是郢王的人,你若想知道更多的内情,可以先从他入手。” 沈兰蘅顿了顿,见沈顷没说话,又补充道:“当年触怒郢王的是那篇《讨郢王书》,檄文的主笔是一名叫萧炯呈的学生。当年青岚书院出事后,他便逃离了江南,也并未继续考取功名,如今下落不明。” 郦酥衣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烦躁。 他能不能说点儿有用的? 沈兰蘅似乎也察觉出对方的情绪,他认真想了想,补充道: “对了,对于萧炯呈,我有些印象。当时他个子不算太高,相貌也平平无奇。他的左边鼻翼处有一道很浅的胎记,平日喜欢用脂粉涂盖着,因为这件事,书院里许多学生耻笑过他。” 沈兰蘅这么一说,沈顷好像想起来了。 当年学堂里,似乎有这么一个人。 …… 待她醒来,便已在郎中萧氏家中。 郦酥衣在一侧守着她,见她睁开眼,赶忙迎上前。 “姐姐醒来了。” 小姑娘声音脆生生的,煞是好听。 郦酥衣醒来,郦酥衣心中亦是高兴。她语气轻柔,同榻上女郎道: “姐姐,阿爹适才上街,去给姐姐买肉了。这是阿爹嘱咐郦酥衣,待姐姐醒来时要给姐姐喂的药。漂亮姐姐,你的身子可还疼吗?可有不舒服,哪里不舒服?” 正说着,她用软乎乎的小手探向郦酥衣额头。 一碗药汤下肚,周遭热乎些许,郦酥衣也觉得身子好受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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