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得清。” 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径直道,“在下分得清,沈顷与兰蘅。” 偌大的佛殿内,灯火忽黯了些。 夜风穿过长明灯盏,将些许焦意,吹拂至雪衣之人身前。 他顿了顿,迎着澄白的月色,些许艰难道: “我分得清……城楼之上,胸怀百姓,大义灭亲的是兰蘅。克服私欲,甘做取舍的是兰蘅。” “动了私心的,是沈顷。”
第99章 099 清风吹拂入禅院。 初春已至,院中落了绿影,微风一拂,便是一片簌簌之声。斑驳的叶影穿过窗牖,透过轻纱,与皎皎月色一道袭来,落至沈顷面上。 落至沈顷眼睑之下。 他长跪于此。 笔直的身段,一字一字、掷地有声的话语。 “私心?” 智圆似是不解,声音缓缓,不像是反问,倒更像是一种引导,“沈顷,你何时动了私心,又动了什么私心?” 微风吹动男人的眼帘。 回想起那日,他仍心有余悸。 那日,西蟒大军兵临城下。 黑云压城,甲光向日。 待沈顷转“醒”,正是大胜之时。 长襄夫人于他身侧,将先前发生之事全同他说了一遍。 一五一十,事无巨细。 待少年说到,轩辕高护以郦酥衣为要挟,逼迫他大开城门时。 沈顷的面色明显一僵。 同先前,沈兰蘅在城楼上的神色一模一般。 这一场雨还未停歇,冰凉的雨丝飘飘然而下,簌簌拂至男人面上。他一袭雪衣,身形挺立得僵直。 长襄夫人自顾自继续往下说着,似是未发觉他的异样。 他说着沈兰蘅是如何紧叩长剑,紧闭城门。 说着城楼外轩辕高护是如何步步紧逼,咄咄逼人。 大雨倾盆。 月光如一盆凉雨浇下,将男人面上浇得一片雪白。 他低垂浓睫,沉声: “那日醒来后,听着先前所发生的事,我便想——倘若轩辕高护逼城时,倘若那时站在城楼上的人不是他、而是我,我会如何做。” 沈顷自幼受诫。 勤勉自身,持重守礼。 心怀大义,为国为民。 但现如今,听着小六子的话,通阳城外、西蟒大军倾压而来的场景犹如一幅画卷,于自己眼前徐徐铺展开。 一面是自己的妻子,一面是通阳城中的百姓。 一面是小家,一面是大国。 郦酥衣很清楚,若将苏墨寅换作是她,她应当会作何抉择。 她理应要作何抉择。 听着小六子的话,她却发觉——自己竟犹豫了。 便是这犹豫,让她痛苦,让她挣扎,令她饱受折磨。 她十分清楚——身为大凛的将军,她不该这样。 可心底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叫嚣着:她是衣衣的丈夫,是她的郎君。 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 抛妻弃子,她心有不忍。 她宁愿自己死。 皓月当空,清风漫长。男人脊柱笔直,长跪于地。 佛光沐浴着,郦酥衣一颗心如被炙烤在烈火之上,焦灼难安。 犹豫,痛苦,挣扎。 不知何时,整个大凛最不该有私心之人,长出了自己的私心。 郦酥衣不知晓,这颗心是如何长就的。 是沈家宅院里,漫天秋雨中的匆匆一吻。 是行军途中,一次又一次的为她破例。 还是在这黄沙漠漠的西疆,为她折下的一支支腊梅,应允她明年春日的一朵朵桃花。 于无人知晓之处,于无人留意之地。 她这一颗私心如野草,野蛮生长。 叫她心有犹豫,叫她心怀她想。 又叫她清醒过后开始后怕。 明月澄澈,菩提无声。 高台之下,肃穆的佛光一寸寸漫过男子雪白的衣袍,她脊柱忽然弯了下去,对着殿上的菩萨神像,对着将士们的英魂,重重叩首。 砰! 砰、砰、砰! 见状,长襄夫人有些许不忍。她走上前,缓声道:“施主不必这般。” 她不应当这般。 她不该这般。 不出少时,男人额头上,已然多了一道鲜明的红痕。 她本就生得白,如今又有月色笼罩着,衬得她面色白皙,亦愈衬得那磕痕鲜明骇人。闻声,郦酥衣神色并未松动,她脊背笔直,屹立不倒。 她道:“郦酥衣做了错事,当罚。” 长襄:“你并未做错事。” 男人默了一默:“可我起了歹念。” “我生了歹念,有愧众将士英灵。我做了错事,亦愧对于她,愧当她的夫君。” 有些时候,只需一个念想,便足以万劫不复。 长襄拗不过她,低低叹息。 积雪山上有一间冰室,郦酥衣褪去外衫,只着一件单衣,跪在冰室内受罚。 冰室静心,却并不能让她断欲。 郦酥衣闭上眼,四肢冻得将僵直,鸦青色的眼睫之上,亦结了薄薄一层霜。 不知过了多久,长襄推门而入。 她步履缓缓,手中仍端着那碗雾气腾腾的热茶。 走入冰室,茶杯上白雾愈显,如一片片缥缈的云,渐渐遮挡住那一双些许苍老的眼。轻轻一声响,对方将茶杯放至她身前的空地上, “施主,这并非你之过。不若饮了这盏茶,放过你自己。” 郦酥衣跪地,双目紧阖着,薄唇抿成一条极淡的线,神色间更是不辨悲喜。 老者声音悠然。 闻之,男人并未侧身应答。她视线甚至未偏移半分,仍笔直在那处跪着。 长襄在身侧缓声道:“春寒料峭,冰室又分外阴冷,将军还要领兵打仗,收复玄临关,千万要注意身子。” 郦酥衣仍垂首,低低“嗯”了声。 长襄开导她:“玄临关失守,并非你之罪。通阳城之困,亦非你之过。” “夫人,可您先前曾说过,我是兰蘅,兰蘅即是我。所谓苏墨寅,全不过是我的凭空臆想。” 她语气中稍有波折,“所以,下达错了军令,导致玄临关失守的是我。有负皇恩,带着众将士围困在通阳城的是我。西蟒兵临城下,最后想要临阵脱逃的,亦是我。” 郦酥衣仰首,月色如瀑般,衬得她面上愈发惨白。 “我放不过我自己。” 她放不过。 自从醒来,这每时每刻,她整个人皆是在煎熬中度过。她对不起皇命,对不起沈家军的将士,更对不起自己的妻子。 她不是好臣子,不是好将军。 不是好丈夫,更不是一名合格的父亲。 她放不过自己,她绕不开这个心结。 她甚至开始怨恨自己,为何会得了凭空臆想的怪病,为何会捏造出另一个、与自己大相径庭的假人。自幼时起,她的一举一动皆是完美,她不曾出差错,也不敢出任何差错。 她本是一张白纸。 一张被人驯化的,万般干净的白纸。 可她越是强求自己做到完美,越是要求自己不负任何人。 她肩上负担便越重,心中愧疚便越深。 她越是清心寡欲,便越想要动情。 佛殿之内,菩提之下。 面对着身前皎皎月色、灿灿佛光。 她忽尔明白了—— 她不是神,她是人。 她有欲望,有自己的念想。 她会开怀欢愉,亦会心生愠怒,会黯然神伤。 她会惊惧。 她会嫉妒。 她会憎怨。 她的情绪会濒临崩溃。 她像是一张弓,一张蓄满了过完二十余年所有情绪的长弓,长弓拉满,箭羽搭上,只待瞬时的迸发。 长襄伸出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 男人双肩宽实。 老者双手却略显羸弱。 清风袭来,窗牖外树影浮动,长襄声息缓缓: “沈施主。贫僧有一催眠之法,如若施主需要,贫僧现下可施展此法,令你们‘二人’共梦。” “共……梦?” 郦酥衣一怔,面色终于有了波动。 何谓共梦? 长襄同她解释道:“顾名思义,便是让施主的两种人格共入梦中,于此梦里,主副两种人格和互相碰面,面对面交流。二者一同入施主梦里,可互相诉尽未诉之言,解未解之惑。” 先前郦酥衣与“苏墨寅”交流,须得待二者“灵魂交接”之际,以书信的方式传达对方话语。 这种方式,不单费时,还分外费力。 自从水牢过后,二人交替出现的时间错乱,一人迟迟不醒,而另一人久占身体亦是常有之事。 也因如此,二人的通信常常滞后,交流起来也不甚畅快。 忽尔一缕青烟拂过,似有冰块融化些许,淋淋水声滴落,她听见身侧长襄的声音: “郦酥衣,你可要试一试?” 她眼底有了几分波澜。 下一刻,郦酥衣终于自地上站起身。 男子未着外衫,冰室之中,只着了件极单薄的素衣。房门“吱呀”一声响,她随着长襄走出冰室,重新走回佛殿之中。 银辉撒满了她素白的衣衫。 重新回到正殿,郦酥衣已分不清现下是何时,只能看见佛殿之内,燃得正旺的长明灯,以及那一樽万分肃穆的菩萨像。 长襄朝她递来一盏茶。 接过茶杯,郦酥衣心中微惊——时至如今,那茶盏竟还是温热的。 长襄夫人示意着她,先将面前这一盏茶饮下。 身前的男人不疑有她。 她垂下眼睫,看了眼微泛波澜的茶面,浅吸一口气后,稍稍仰首。 手指轻捻着杯盏,温热的茶水入口,起初有些发涩。 整个口齿之间,登时充盈着一道苦涩之气。 还幸好,她从五岁起,便开始服用那一碗万分苦涩的药汤,如今已经习惯了这苦味。 将一整杯茶吃下,她的眉头竟连皱也不皱一下。 长襄面上带着和蔼的笑,将那一杯空茶接回。 她忘记自己是如何睡着的。 郦酥衣只记得,将那茶盏放下,须臾之后,口齿间那道涩意,竟隐隐泛了些甜香。 清甜。 宛若一缕春风,凉丝丝的,又带着润意拂来。 不知不觉,一对眼皮已是沉甸甸的。 再睁开眼时,身前的佛像与长明灯已消失不见,就连长襄夫人也不见踪迹。眼前只余一条幽深漆黑的甬道,除此之外,再无她物。 漆黑,幽长。 又狭窄逼仄。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迈开步子,一步一步朝着前方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沈顷依稀看到一点光亮。 于是他步履愈快、愈发加快。 直到一缕幽香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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