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是一名胡须有些发白的中年男人,他后背微微佝偻着,端了碗汤药走进来。 药汤热气腾腾,正冒着热气,徐徐上升。 热气之后,中年男人慈眉善目,面容看上去很是和善。 见他身形跪着,对方心中微惊。 “公子怎么跪在地上。” 对方放下汤药,赶忙来扶起他的身形。 “地上凉,公子快些起来。” 昨天夜里,苏墨寅为了搬救兵,匆匆给了他一袋银子。他打开后,登时便看直了眼。 他从未一下见过这般多的银子。 对方随便一出手,便给了他们一整家、将近于一年的开销。 北风萧萧,郎中捧着钱袋子,双手颤抖。 这一袋银子让他感恩戴德,他能看出来——如今屋里头的这一双男女便是这些人的主子,于是他更将郦酥衣与沈顷当作贵人供起来,不敢有分毫的马虎。 郎中道:“公子快坐在这里。” 对方置来了一张木椅。 “今日一起来,我便谴郦酥衣为贵夫人熬了这碗汤药。” 郎中话语缓缓,眉目之间带着恭维的笑,“贵夫人体虚,胎像又不甚稳固。平日里需多加注意,更要用汤药调养。” 他自顾自地说着,分毫没有注意到身前之人僵硬的面色。 “想当初,郦酥衣她娘就是生她时落下了病根,这女人的身子就是不比男人,可得好好调养哩。我便为郦酥衣她娘熬药,日日熬、夜夜熬,终于,将这副身子调养得愈发康健,如今也与常人无异了。” “贵人如今遇上了我,也虽是遇对人了……” 沈顷面色怔怔,缓了良久,才反应过来。 “衣衣怀有身孕?” “是啊,”长襄夫人点头,“贵人是忘了么?昨夜便是在这里,小的为贵夫人把脉诊治。贵夫人确实已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一个月的身孕。 这几个字迎面劈来,让沈顷一阵恍惚。 他怔怔地低下头,望向床榻上平躺着的少女。 微风翕动,吹得他眼睫颤抖。 长襄夫人道:“昨夜为贵夫人把脉时,单看那脉象,不难察觉出夫人心绪烦忧、心中多有闷堵。昨夜险些夫人小产之事,祸因也大多在此。这女人怀了身子,心情本就烦躁易怒、波折不平,素日里公子定要多多照顾着夫人的情绪,以免再生祸端。” 他这一席话,其中含义颇多。 沈顷垂眼,陈恳地点头道:“多谢郎中了。” 萧家贫苦,盆中炭火本就不多,如今那暖盆里的炭尽数熄了,冷风袭来,让人身上一阵凉飕飕的。男人先是仔细地将盆中的炭块添满,继而朝着椅子那边挤出一个恭维的笑,随后才拍了拍手,将房门带上、走出去了。 暖炭是今日刚从集市上买的。 萧家从未用过这般好的炭,不过顷刻间,偌大的房中已被烧得暖意融融。 男人抿了抿唇,垂眼端过桌上热汤。 黑黢黢的汤药,看上去苦涩万分。似乎考虑到这一点,对方还悉心地在一侧方了两块方糖。 沈顷将方糖放进去,搅拌。 就在他重新坐回床边的那一瞬,床榻上原本昏睡的少女,眉心忽然动了动。 晨光落于郦酥衣面容上。 她睫羽轻颤,抬眸时,眼底潋滟一道柔柔的水光。 兰香,草药香,还有清晨独有的清新香气,就此拂面。 见她睁眼,沈顷心中微喜。 他先前倾了倾身,语气温缓,下意识道: “衣衣,你醒来了。” 甫一出声,沈顷又想起适才长襄夫人的那些话来。 怀有足月的身孕,忧虑过重,身心烦闷…… 而他,只与衣衣行过一次床笫之事。 那次春药所致,春水漫床,身前少女细细吻着他,做了他的解药。 细细算来,自那日到今日…… 沈顷执着药勺的手微微僵住。 换言之。 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而是另一个人的。 思及此,他只觉胸口隐隐有憋闷之气,一颗心微堵着,似乎有什么情绪梗在嗓子眼里。 然,那情绪只生起了须臾,不过转眼间,又被沈顷很好地掩藏了下去。 盛了汤药的药勺置在唇边,略一吸气,迎面便是苦涩的草药香。 郦酥衣自榻上撑起身子,经了昨天一晚上的折腾,少女面色煞白,本就娇弱的身子此时更是虚弱的紧。 看着身前的药碗,她摇摇头,一双眼中写满了疑惑。 似是在问他:这是何处? “在通阳城,”沈顷答,继而补充,“一位郎中家中。” 是沈兰蘅,带她出了西疆,来到此处。 她下意识地朝自己小腹望去。 如此微小的一个眼神,落入沈顷眼中,又被他无限放大。 男人将勺子搅了搅,语气很淡,几乎听不出多少情绪。 “适才郎中进来过了,探了探你的脉象,衣衣的身子如今没有什么大碍,但平日还需得好生注意调养。” 言至此处,沈顷稍稍顿了一下。微风拂过翕动的眼帘,他轻声,继续道: “孩子,也还在。” 郦酥衣心中一惊。 暖风醺醺,二人如此四目相对。 郦酥衣本就生得瘦,再加之冬日身上衣衫厚实,一月有余的身孕,仍叫她从外看上去小腹平平。 而听对方说这话时,他虽声音平淡,但郦酥衣能听出来,男人平稳语气之下,所蕴藏的情绪。 她未言语,沈顷也没有多问。 他一句话都未多说,迎上前,将药勺伸过来。 “乖。” 男人垂下浓密纤长的眼睫,缓声,“这药有安胎安神之效,对你与孩子都好。” 他的话语似是有什么魔力,郦酥衣瞧着他,竟张了张嘴。 药汤里虽放了方糖,却仍是苦涩。 她抿了抿唇,热汤入喉,直淌入一颗肺腑。 沈顷坐在床边,伸出手,垂眼瞧着她。 看着少女乖巧配合,将那碗汤药一口一口喝完。 一碗药见了底。 她面色仍未缓和,整个人后背靠在床栏上。 沈顷伸出手,在她身后垫了个松软的枕头。 郦酥衣整个人靠上去。 但此时此刻,她更想靠在对方怀里。 沈顷怀中总带着兰香,嗅着那香气,让人觉得分外安心。 她直视着沈顷。 “郎君。” “嗯。” 她覆在被褥下的右手已不自觉地挪动至小腹处。 “郎君,你想留下这个孩子么?” 未想到她会这般问,男人的目光闪了一闪。 微风穿过他雪色的袖摆,沈顷微抬下颌,眼神之中似乎有错愕。 留下这个孩子? 严格来说,这个孩子并不是他的,而是那邪祟、那孽障的。 可换言之,自己与那人用的是同一张脸、同一具身体。 二人阴阳共合、行床笫之事时,用的更是同一具身子。 这个孩子不止是她的,更是他们的。 一想到“阴阳共合”,沈顷心中一阵苦涩。 他抬手,捻了捻妻子鬓角的一缕碎发,将其别至耳后。 日影愈浓,自窗牖间泄入,叫人视线一寸寸,愈发明朗。 郦酥衣的手指被人轻轻捏了捏,转眼间,她听见自己的夫君陈恳道: “衣衣在说什么,为什么不留下这个孩子?衣衣是在担心我心存芥蒂、或是因此生气动怒么?” 男人的手指辗转到了她的脸上。 对方捏了捏她的脸颊,目光落下时,变得愈加柔缓。 “衣衣不必担心我,那是你的骨血,更是一条无辜而鲜活的生命。” 他的声音在郦酥衣耳畔慢慢划过。 “如若你因我而舍弃他,我会愈发自责。” 他说的是实话。 沈顷亦能看出来,对于腹中孩儿,妻子眼中同样写着不舍。 郦酥衣回想起前夜。 不光是前夜,还有先前每一个无比纠结的夜晚。 自从命玉霜搜集了那些草药后,郦酥衣便在心中一遍遍幻想着,自己心狠一些、再心狠一些。 心狠地将堕胎药一饮而尽,永绝后患。 她一面舍不得腹中的小生命,另一面,又憎恶着他的父亲。 他那顽劣、自私、不学无术、做事冲动且极不负责任的父亲。 一想到要生下来他的孩子,郦酥衣便感到一阵绝望。 好在沈顷并未苛责她,更未干预她应该做什么。 那一袭雪衣落拓,来来回回,皆是对她的悉心照料。 长襄夫人留下了一副方子。 沈顷聪慧,对药学也涉猎一二。 他对照着方子,仔细地抓着药。便就在温药之时,忽然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 自从经了水牢那一夜,沈兰蘅竟会在白日提前“醒”来。 譬如此时此刻。 男人揉了揉太阳穴,再睁眼时,身前已是那一碗熬到滚烫的热汤。 沈兰蘅心下微惊,赶忙将药倒回碗中。 推门而入时,他深吸了一口气。 日影倾泻,照在榻上女子面容之上。 她面色依旧难看得紧,凝望而去,面上看不见多少生气。 嗅见兰香,少女侧首。 “郎君。” 沈兰蘅轻“嗯”了声,端着药碗,走上前去。 他将药碗端得极稳。 走至床榻边,对上那一双温柔的杏花眸。 她的嘴唇很白,白得叫人心疼。 “郎君,好苦。” 只咬了一下勺子,少女登即蹙眉。 “比早晨的苦。” “我……忘记加上方糖了,”男人回过神,匆匆起身,“这便去加。” 片刻后,沈兰蘅小心翼翼,端着药碗再度走进屋。 推门进屋时,明白的日光在他身后落了一地。他脚上踩了些雪,缓步走进来。 他看着,身前少女垂下眼。 这一回,他生生多加了好几块方糖,汤药下肚,比早晨的要甜腻上许多。但郦酥衣本就嗜甜,有方糖为伴,这碗药很快便下了肚。 不知是不是错觉。 喝了这一碗药,他觉得郦酥衣的唇色依稀红润了些。 不等他将药碗放下,身前忽然传来一声。 “郎君,手上的纱布拆了吗?” 少女声音清脆,沈兰蘅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 她说的是:郎君,昨夜沈兰蘅可有犯病,将你手上纱布拆了? 沈兰蘅低下头,闷声:“他未拆。” 郦酥衣莞尔。 她抬了抬手,示意他将胳膊递过来。 男人一双手生得很漂亮,骨肉匀称,骨节分明,每根手指都长得十分修长干净。 她靠着枕头,将自己与对方那一双手比了比,继而又用细软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沈顷”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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