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酥衣早就看这妇人不顺心,见其恼羞成怒,她心中愈发畅快。 冷风呼啸不止,孩童的啼哭声仍未曾停歇,郦酥衣并未理会那边兄弟二人,莲足微迈,走上前来。 她伸出手,捏住宋识音的下巴。 “折磨?” 郦酥衣冷笑,“这哪算呢。” 宋识音的下颌骨被她捏得“嘎吱”直响。 郦酥衣声音愈寒。 “宋识音,当我生下这一对双生子,当我将双生子其中一人藏匿起来的时候。我就早该料到今日局面。大逆不道,包藏祸心。当年我敢行刺老爷,老爷已然留了我一命,这一命,也该由我今日替老爷收了!” 言罢,她转过头,喝到:“来人!” 左右之人走上前:“夫人。” “取来白绫,赐自缢。” 她冷冰冰丢下一句话,转眼去看那水缸里的孩童。 男孩子虽仍在挣扎,可少年的力道毕竟还小。更何况在她身边,还有数名壮汉摁押着她。不过顷刻,那孩童口鼻中便溢满了冰冷刺骨的缸水。少年的双臂“扑腾腾”了好几下,终是沉没下去。 少时,有人上前捞出男孩软绵绵的身子,探了探鼻息,毫不怜惜地回来复命。 “夫人,气儿已经没了。” 原本跪在地上的另一名孩童已然哭傻,他呆呆地凝望着水缸的方向,手脚霎时间变得冰凉。 他们处刑完弟弟,又来处刑他的母亲。 母亲走得很安静,似乎早已经看透自己的命运,兰雪衣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在最后、她走向房屋的那一瞬,一贯冷冰冰的母亲忽然抬起手,将他抱入怀中。 这是沈顷记事起,母亲第一次抱他。 他第一次知晓,原来娘亲的怀抱,能有这般温暖。
第92章 092 母亲是在房屋里面自缢的。 她一生爱美,临走时,也不愿让孩子看见自己面色铁青、口唇发紫的一面。 处理完弟弟与母亲,长襄夫人走过来。 沈顷跪在地上,面色死寂。便在那裙角落在自己面前时,他木然地抬起头。 他已不在乎自己怎么死了。 他已经不怕死了。 这个世界上,他最在乎的两个人,都离自己而去了。 郦酥衣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些片段。 丹丘村里。 她与沈兰蘅自小道而过。 ——“没、没什么,就是刚刚看那户门口坐着的男人,有几分眼熟。” ——“眼熟?”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又记不太清了。他好像在躲我们。” ——“现在全村子,就没有不躲着我们的。” …… 沈兰蘅同幼帝告假了一些时日。 他将那份记载着青岚书院一案的卷宗收好,与郦酥衣一同坐上了通往丹丘村的马车。 自从沈兰蘅离开后,那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将丹丘村之事秉上,幼帝得知后,旋即派朝廷官员前往此村,进行辖区管理。有了朝廷的管辖,一方面,这里的村民不再敢胡作非为,另一方面,朝廷特意派人往物质匮乏的丹丘村运输许多粮草物资,供应村民日常生活所需。 再站在村门口,望向焕然一新的丹丘村,郦酥衣有些感慨。 循着记忆,二人来到萧炯呈的那扇房门前。 院落内无人,敲了半天门也不见反应。就在此时,郦酥衣感觉自己的裙子被人轻轻一拽,一低头,映入金金那样一张怯生生的小脸。 “红薯姐姐。” 小男孩虽是拽着她,眼神却止不住地朝她身侧的沈兰蘅瞟去。 他不敢喊沈兰蘅。 郦酥衣看了他一眼,蹲下身,温和地询问道:“金金,你知道这户人家吗?他如今怎么不在屋里面,是离开丹丘村了吗?” 金金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里面住的是萧哥哥,他现在——” 正说着。 一道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自院门口传来。 几人不约而同地朝来者望去。 那是个极年轻的小伙,约摸着二十出头的年纪,个子不高,看上去还稍微有些羸弱。他穿着粗布麻衣,头上包着一块深蓝色的头巾。那张脸让郦酥衣有些熟悉,可目光落在对方鼻翼之上时,只见一块完整的胎记,却不见任何脂粉涂抹掩盖。 见院子里有“客”,萧炯呈狐疑地望了过来。 只一眼,他便看清面前之人的模样。许是震惊,许是心虚,他双肩一抖,正捧着干柴的手也是一软。 “啪嗒嗒”好几声。 干柴散落一地。 是他。 当年父亲的学生,那名写了《讨郢王书》的青岚书院学子,萧炯呈。 郦酥衣从怀里摸了一块糖,递给金金,让这小男孩离开了。 狭小的院落内,只剩下他们三人,和呼啸而过的风声。 萧炯呈屏息凝神,神色紧张警惕地望向他们。 一道冰冷的、带着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几片落叶拂下。 “你叫萧炯呈?” 男人的声音平稳传来,他的情绪很淡,却能让人不寒而栗。 就连郦酥衣也有些被吓住。 仅是如此不轻不重的一句话,竟让他说得有种在昭刑间审讯犯人的气势。让萧炯呈顿然感到十二分的压迫感,冷汗涔涔,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不过顷刻间。 对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那一声带着重重的力道,几乎是砸在郦酥衣脚边。她微微一愣神,往后退了半步。 “你——” 不等郦酥衣出声。 男人声泪俱下: “萧某见过沈大人,见过兰姑娘!在下有罪,当年断不该口无遮拦,害得恩师入狱。在下死不足惜,心有悔恨,先前不敢面对姑娘。是在下的错,是在下的错!!” 边说着,他竟“嘭嘭嘭”,朝郦酥衣磕了三个响头! 殷红的血掺杂着泥土与水印,粘在脑门儿上。萧炯呈两眼通红,泪水汹涌而下。 周围有村民好奇地望过来。 人惯爱凑热闹,可那些人一看沈兰蘅立在一侧,赶忙又朝别处躲去。对于众人的避之不及,他并不在意,冷漠地望着磕了一头血的萧炯呈。 院落再度恢复了清净。 唯一瑟瑟发抖的,是匍匐在郦酥衣裙边的男人。 他像是真心悔不当初,对郦酥衣愧疚不已。 “这些年,我逃离了青衣巷,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将自己封闭起来、不与外界接触。兰姑娘,我又怕又恨,我知晓……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老师。如若再给我一次机会——” 沈兰蘅冷声问:“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如何?” “我……” 萧炯呈垂下眼,“我断不会不顾后果,去逞一时之快。” 沈兰蘅:“现在就有个机会,弥补你当年的过错。” 闻言,对方猛地一抬头,眼睛好像亮了一亮。 下一刻,却又听见如同审讯般的一句。 “《讨郢王书》,是你写的罢。” 萧炯呈身子一滞。 这四个字如同甩脱不掉的梦魇般,让他的面色“唰”地一下变得煞白。郦酥衣能看出来,他是真心悔恨,后悔写了那封为青岚书院带来灾祸的檄文。 即便很不愿意旧事重提,但他也知晓瞒不过沈兰蘅,索性一闭眼,咬着牙关点头。 “是。” “你可知,青岚之祸,是因那篇檄文而起。” “知、知道。” 沈兰蘅往前迈了一步。 月色无声,月亮不知何时悄然高挂于枝头。丹丘村周遭都是群山,将月光遮得有些昏暗。可即便如此,沈兰蘅仍旧目光灼灼。他的眼神像是一把锋利的尖刀,横扫过来,连同那秋风,连同那月色。 就在适才。 就在他眼前,沈顷沉睡,“沈兰蘅”苏醒。 他掀起一帘鸦睫,面色微白,睨向那一身佛香的老者。 然,智圆大师的话,并没有因他人格的转变,而就此停歇。 他一字一字,掷地有声道: “施主五岁那年,贫僧为施主开了一剂药方。那药方便是用来抑制施主另一人格。” “十五岁那年,你出征西疆,第一次途径漠水。” “靠近漠水时,你第一次感到手脚冰冷,无所适从。在西疆征战时,也时常感觉胸闷气短、头疼欲裂。” “也就是在那时,你的另一个人格逐渐脱离药剂的掌控,在你身上愈发展现出来。” “起初,他或许是半年苏醒一次,一次沉睡半年。” “再往后,是三个月苏醒一次。” “再往后,是一个月,半旬,十天……” “再到你去岁时的一日一次。” 智圆大师目光定定,凝视着沈兰蘅,同样也在凝视着沈顷。 他的声音清晰,与佛香掺杂着,径直落入沈兰蘅耳中,引得男人神色一滞。 沈兰蘅听见,身前之人道: “施主,那每天夜里降临在你身上的,与其说是邪祟,不若说,这是你的心魔。”
第93章 093 心魔? 夜色愈浓,透过窗牖的缝隙,渐渐溢满整间禅房。 风吹树动,男子微怔的面容上,落了一层斑驳的影。 明明是初春,禅房外已然一片嫩绿森森。 听了男人的疑问,禅房之内,老僧人的目光忽尔犀利了些,与摇晃的光影一齐,定定然落在沈兰蘅微白的面颊上。 适才转醒,他似乎尚未反应过来身前老者的话,耳畔仍回荡着那些言语。 ——那不是邪祟。 ——那并非是邪祟。 ——你的弟弟,你的亲弟弟兰蘅,早就在五岁时溺死在水缸中。经历了这样的创伤,你患上了十分严重的心病。沈兰蘅只是你臆想出来的一个执念罢了。 ——你是假的,你这一生都是假的。你只是个执念,只是个心魔。 沈兰蘅怔怔然。 不可能。 不可能!! 他怎么可能是心魔?怎么可能是那虚无缥缈的心魔? 这么多年来,他只是沈顷的一个执念,这么多年以来,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面色煞白,身子往后仰了仰,止不住地摇头,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这怎么会……” 倏尔,男人的目光也凌厉了些。 那一袭雪衣落满了昏黄的影,夜色一寸寸,弥漫上他微黯的袖摆。郦酥衣清醒过来,他手指攥紧,怒斥: “大胆妖僧,在本将面前胆敢口出妖言!你就不怕本将带人踏平你那破庙,一剑削了你的脑袋!” 夜光晃动间,雪衣之人俨然换了另一副模样。 瞧着他面上的震怒,智圆却是不动如山。后者面色并未有分毫改变,他双手合十,朝着台上观音菩提像缓缓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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