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敬国公才让他回来好好教育许氏。 他失魂落魄,慢慢站起,恍恍惚惚,什么话也没再多说,一步一空地走出了古香堂。 许夫人仿佛在后头叫唤了些什么,他却根本不想再听了。 他没有直接回望燕楼,反而进了紫竹斋。 人去楼空的紫竹斋。 竹叶在晚风里沙沙地响。 仍有小丫头在看屋子,见他来了,便要来点灯。 他摆了摆手,在一片幽黑中,慢慢走进秦氏的卧室。 架子床上还挂着细纱幔帐,恍惚地显出一个影子。 鼻端仿佛萦绕着一种只属于秦氏的馨香。 秋夜的空气清澈而寒凉,脸上有冰凉的东西在慢慢滑落。 * 日暮时分,锦鱼忙碌了一天,才有空坐下来,跟江凌说话。 两人如今都喜欢在书房的罗汉床上窝着,一人靠一边。 她写好明日要带的东西,拿给茯苓,让她领着小丫头去准备。 这才亲自用小红泥茶炉煮水,又用长柄的银勺子从小陶罐子里挖了一大勺自己新做得的梨膏,放到水中。 那梨膏褐红如枣,略微透明,像红糖熬成的蜜,一遇热,顿时满屋子都是清甜的味道。 江凌吸吸鼻子道了声好香,便细细把去见景阳侯的经过说了。 他说完,锦鱼这边也烹好了梨膏水。 她把梨膏水倒在碗中,与另一只碗倒了几倒,晾凉了一些,才用银勺盛起,自己喝了一口,只觉得满口清甜,顺着嗓子流下,渴燥尽消,十分润喉,不觉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倒在汝窑天青方斗杯里,递给江凌,问:“他又想打你?凭什么呀?” 江凌接了梨膏水,觉得有些烫,便搁在几上,自己挪过来,紧挨在锦鱼身边,迤逦着眉眼,含笑看她,道:“大概是觉得我抢了他的福气。” 锦鱼不由飞红了一张脸,美目婉转,嗔他道:“你越发会油嘴滑舌了。” 江凌用手绕住她的腰,把下颌搁在她的肩头,笑道:“我说的是大实话。其实他那人不坏,只是从小叫人捧上了天,傲气了些。这也难怪他……无论家世还是人才,他都是极好的,你当初……是怕抢不过你四姐,还是……就瞧中了我?” 锦鱼侧着头顶了顶他,想了想道:“你就很好,齐大非偶,我是嫁丈夫,不想嫁祖宗。” 江凌心中大快,嘴角勾起。又见锦鱼耳廓莹白,耳后一抹红,直红到发根,忍不住轻轻吻下,唇瓣摩挲着那玉扣般的耳垂,轻声道:“我来把你当祖宗。” 羞得锦鱼直躲,一个没坐稳,歪倒在床上。 江凌不防,“哎呀”一声,扑倒在她身上。 两人笑作一团。 江凌见锦鱼笑靥如花,娇喘微微,饱满的红唇半张着,露出奶白的小牙,越看越爱,垂头将那一对花瓣似的唇含在口中。 心里只觉得上天垂幸。 当初他知道救人的是锦鱼而不是锦心时,没跟柳镇说实话。 虽然确实有些愧对朋友,但得妻如此,便是再被柳镇多打几顿,他也不后悔。 * 第二日一早,夫妻两个收拾停当,便留茯苓看家,带着豆绿几个丫头婆子去了洛阳庄。 到得庄里,却见只有梅姨亲自迎了出来。 锦鱼不由有些纳闷,又有些失落。 上回在紫竹斋,她就觉得秦氏跟她没那么亲热了。 秦氏不会还在生她的气吧? 许是她脸上的失望实在明显,梅姨目光漂浮,勉强笑道:“夫人早起去花圃做活,不小心闪了腰,这会子在床上躺着呢。” 锦鱼心头一跳,忙带着豆绿直奔秦氏卧室而去。 江凌道:“我也去问个安吧。” 锦鱼自然是欢喜他尊重秦氏的,当下点了点头。 不想她一进门就见架子床上的碧纱帐子半掩着,秦氏背朝外,侧身躺在床上,露出身上盖着床厚厚的锦红被子。 怎么看,怎么古怪。 锦鱼眉尾轻扬,提起裙摆,几步冲到架子床边,伸手就去撩那碧纱帐,不想一只手伸来捉住了她的手腕。 她回眸,就见幽菊脸上笑容僵硬,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扯,把她直往床边的鼓凳上按下,道:“夫人刚吃了药,这会子睡着了,姑娘还是……” 若她此时还看不出不对劲来,那她就不是锦鱼了。 不等幽菊说完,她也不管那纱帐了,身子往前一伸,够长了手,抓住那锦红被子的一角,使劲一扯。 床上秦氏“啊”地尖叫一声,身子弯成虾米一样,直往床里缩,只是一只手捂住了头脸,另一只手却捂住了肚子。 锦鱼扑坐到床上,往里一看,顿时好似叫人重重在后脑上敲了一根闷棍,她站起身来,晃了几晃,倒退几步,几乎站立不住。腰肢一紧,熟悉的松林香气袭来,她软软地靠在江凌身上,眼睛却盯着床上的秦氏。 尽管衣衫宽大,秦氏的小腹仍是明显地微微隆起。 她震惊地抬手揉了揉眼睛,那隆起的小腹并没有消失。 原来如此。 难怪重阳那天秦氏躲着自己不让抱。 难怪秦氏没吃鱼。 难怪幽菊说来不及了。 她心里正惊涛骇浪,就见秦氏已经伸手拉起被子,将自己兜头埋了起来,那被子不够长,还是露出了她膝盖以下,怪滑稽的。 半天锦鱼缓过神来,扶住江凌,自己往鼓凳上坐下,叫幽菊放了碧纱帐,道:“娘,您把头伸出来吧,可别把自个儿给捂坏了。” 定了定神,转头问幽菊:“几个月了?” “快四个月了。”回答她的却是梅姨。 梅姨这时一脸如释重负,在旁边的鼓凳上坐下,朗笑道:“我就跟她说,这事哪能瞒得住人?她偏脸皮薄,说不能叫你知道。” 锦鱼有些哭笑不得,想了想,问:“你们怎么瞒过晴烟的?” 今天她来,到现在也没见晴烟的影子。可之前在紫竹斋,晴烟可是盯着秦氏寸步不离。 幽菊瞥了一眼站在锦鱼身后的江凌,没说话。 锦鱼脸上一红。 当着女婿的面,讨论岳母生孩子的事,确实太过尴尬了些。 她怎么根本就没想到要避嫌呢? 说来她跟江凌成亲,还不到半年,难道,她心里已经不把江凌当外人看了么? 正发呆,就听江凌道:“不如叫豆绿引我先回你屋里去,我骑马这一路灰尘,也要稍作洗漱。” 他态度自然,并没有半点大惊小怪。 锦鱼忙点头,豆绿虽想留下来听听,却被锦鱼瞪了几眼,只好一脸怪笑,带着江凌退了出去。 待他们走了,幽菊才仔细掩好屋门,长出一口气,笑道:“我与夫人成日形影不离,我来月事,便说是夫人来了。晴烟哪里发现去?” “我……我本想吃点药打下去的,可是……可是那晴烟实在盯得紧……没奈何。如今这月份又有点儿大了……我……我……”秦氏在帐子里蚊子哼哼似地解释。 她声音实在太小,听得不清不楚,锦鱼干脆上前挽起了碧纱帐,坐到床上去,拍了拍她娘的后背,笑道:“我又没说什么。谁不许你生了!做什么要打掉?我能有个亲亲的妹妹或是弟弟不好么!” 梅姨在旁笑道:“我就说……姑娘知道了,只有帮你的,再不会怪你。你却只说怕她嫌你丢了人。她是那样糊涂自私的孩子么?” 秦氏才转过身来,慢慢坐起,头垂到胸口,耳后腮边却是一片血红。 她掏出手绢抹了抹眼角,哽咽道:“我这辈子最大的福分,便是在这庄上,养大了锦鱼,没叫她沾上半点府里那些龌龊事。” 说着她轻轻抚了抚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最先发现时,她是真不想要这个孩子。可如今……她只盼着能再生一个像锦鱼这般可爱善良的好孩子。 锦鱼好奇地也把手放在秦氏的肚子上,轻轻摸了摸。鼓鼓的,有点硬,很难想象里面现在有个小人儿。 她娘能在庄上养大她,也是她的福气。可这个孩子呢?若是叫她爹知道了,是会跟从前一样,不闻不问十几年,还是会逼着她娘立刻回府呢? 晴烟是她爹的人,这事只要睛烟知道了,她爹就知道了。之前还可以用幽菊的月事混淆一下,可秦氏现在都显怀了,晴烟又不是傻子,这还看不出来。除非她根本不在这里。 “晴烟呢?怎么没见着她?”她问。 “我让她送封信回去给侯爷。她便去了。其实我那信里是说让她还回侯爷身边。想来侯爷看过信,便把她留下了。”秦氏的声音总算比刚才大了些。 锦鱼莞尔。她娘还是有些心计手腕的,立刻就支开了晴烟。不然,怕是她爹更不会放人。 就听梅姨道:“虽然晴烟走了,可这洛阳庄上的人一多半还是原来侯府的旧人。若不早做打算,这事早晚会传到侯府去。夫人,趁着姑娘在这里,咱们一处商量商量,你到底是怎么个打算。” 秦氏默默半天,决然道:“这孩子是我的。我想过了,先找个地方躲藏起来,等生下来,我便说这孩子是我路上捡来的,因长得跟锦鱼有几分相像,我就起了恻隐之心。若还是个姑娘,我便收为义女,若是个儿子,我便收为义子,养在身边。” 锦鱼扶额,这事哪有这样简单呢?先不说一直瞒着景阳侯,不是件容易的事。 就算瞒住了,照秦氏所说,这孩子明明长在父母姐姐身边,却一辈子被人当作孤儿不能相认,未免太可怜了些。 可若是现在就亮明这孩子的身份,又怕景阳侯要把她娘硬给拉回府去。 到时候许夫人岂会善罢甘休?上一次生她就危险重重。 这回秦氏年纪也大了,若是被许夫人害得有个三长两短,她岂不悔死?
第60章 誓死不回 她想来想去, 也想不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只得暗暗长出一口气,心道:认不认景阳侯, 等孩子平安落地后再说不迟, 现在最要紧的, 是她娘的安全, 是她娘肚子里孩子的安全。 这样的话,不如先顺着她娘的打算,找个妥当的藏身之处,把这几个月过了再说。 可藏哪里好呢? 她名下虽有不少田庄辅子宅院,可这些原来也都是景阳侯府的产业, 里头的人跟府里千丝万缕的勾着,躲在那里早晚传到府里去。 再买个小田庄? 她也不能把秦氏扔在那里就不管啊。若她爹真要找人,只要她在那里进进出出的, 傻子也立刻就猜出来了。 还得大隐隐于市。离得近,她去也不引人瞩目。更何况人在京里,大夫稳婆也好找, 她娘怀孕期间想吃什么用什么也方便。 也不用大张旗鼓买什么宅子, 只消出点钱, 在京里租个小宅子, 让秦氏带着幽菊去住着, 也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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