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他忙招呼他过去。 “对,扎这里,力度不够,再下去点。” 小姑娘神情端肃,专心致志地用手里的银针扎那尊与人等高的铜人。 铜人全身标注穴位,小姑娘力气小,许久都控制不好力度。 她有些丧气,默默地收回手,“父亲,要不女儿还是扎自己吧,扎铜人女儿根本控制不好。” 他吃了一惊,小姑娘果然作势就要撩开衣袖往自己手臂上扎。 手比脑子快,他一把抓住了小姑娘拿针的手。 魏筱茫然地看着他,“严公子?” “你...要不扎我吧,我不怕疼!” 他红了脸,心里涌上后怕,眼神却坚定地看着她。 小姑娘没想到他会如此,闻言咯咯笑起来,调皮地举起手里的针装作要扎下去。 他睁大眼,心口砰砰直跳。 “筱筱,不可胡闹!” 针没有落到他身上,小姑娘毫无惧意地把针扎进了自己的手臂。 “父亲说了,医者,非仁爱不可托,立德修身方为始终;扎自己不仅可以磨练针法,更能与施针的病患感同身受。严公子你无病无痛,筱筱不能扎你。” 小姑娘说着挺起胸膛,露出自豪的神彩。 他缓缓收回手臂,唇角却不自觉地弯了弯。 —— 那日后,母亲开朗了许多,不再执着于父亲那少得可怜的爱意。 也不知魏夫人说了什么,她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情上。 或是伺弄几盆珍贵的花草,或是学着亲自打理几家铺子,他甚至在一次散学后看见母亲挽着袖子在厨下忙碌。 那是他这一辈子吃到过最难吃的面,也是这一辈子永远忘不了的一碗面。 母亲瞧着他难以下咽的样子,哈哈大笑,把手里来不及擦掉的面粉抹在他脸上。 父亲循着声音过来,面露不解。 母亲笑意一顿,正眼都不瞧父亲,又转身忙别的去了。 本该围着你转,满心满眼都是你的人,忽然有一天也学着你对她的样子,对你满不在乎起来,这种落差感让父亲渐渐生出不满。 父亲开始别扭起来。 他故意在母亲每天必经的地方等着,母亲要出门打理铺子,父亲也急匆匆地说要外出,然后顺利地挤进母亲的马车;母亲说胭脂用完了,第二天父亲便眼巴巴地捧着新买的胭脂递到母亲跟前;再后来,父亲灰溜溜地把先前搬到书房里的被褥又搬回了后院。 他心里大安,开始准备科考的事。 放榜的日子很快,就如先生夸得那样,他取得了一个好名次,也离开了私塾,去了京都更好的学堂。 临行前一晚,母亲过来与他说话。 她脸色红润,腹部微微隆起。 “珏儿,你喜不喜欢魏太医家的筱筱。” 他心头狂跳,以为自己听错了。 “母亲为什么这么问?” 严夫人一边帮他收拾衣物一边道:“男子成家立业天经地义,像我们这样的官宦人家,更要提前做打算。魏家是杏林世家,底蕴深厚,家风又正,那日我也见了魏姑娘,是个美人胚子,性子又好,端庄却不刻板,活泼又有分寸,更难得的是得了魏太医的真传,以后一手医术不知多少官宦夫人要踏破门槛,求着供着。” 她说着边细细观察儿子的神色,“母亲不求别的,只希望你将来能娶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真心想对她好的夫人,而不是像我与你父亲...” 她与严御史终究是遗憾。 那日夫妻二人把话也说开了,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同住一个屋檐下,总是冷冰冰相对对谁都是一种折磨,还不如将就着把日子过下去。 严御史欣然答应,说要把那些旧物锁起来,再也不念着。 她知道,在他的心里她永远都挤不掉魏夫人在他心中的位置,但他愿意把心底那一角隐藏起来,她也愿意让步安安稳稳地守好这个家。 “珏儿,你觉得呢?我那天瞧你从魏家出来时,魂不守舍的,你是不是对魏姑娘...” 少年慕艾,这个年纪未必想到情情爱爱,但只要有好感后面的事便水到渠成。 母亲的眼神让他发慌,他知道自己一定红了脸,赶忙低头去看手里的书,往日普通的书籍今天竟然生涩难懂。 在母亲的注视下,他难为情地点了点头,吞吞吐吐道:“听母亲安排。” 母亲大笑。 他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那晚母亲拉着他的手说了好多话,其中还有关于父亲的。 “长辈的事长辈自己会处理,你也别怪你父亲。他往魏家去的勤,倒也不全是为了私心。” 母亲欲言又止,眼神晦暗。 她抚着他的头道:“你要记住,男子汉生长于天地间,上忠顺朝廷,下孝顺父母,体恤妻子,爱护幼儿,这是你们的责任,万万不要忘记!许多事,等你将来大了便能明白。” 他目送母亲离开,心里却揣揣不安起来。 若不是为了那点不能为外人道的私情,父亲一个御史为何与魏太医走得那么近? —— 他去了学堂,继续他的求学之路。 严家是书香世家,自祖父那一辈起就入了仕,他秉承祖志,誓要更上一层楼。 只是宏伟的志向里从此又多了一个人,一个笑意盈盈的小姑娘。 他埋头苦读,期待着将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春去秋来,时间飞逝,他也拔高了身量,师长夸他文章作的好,同窗揶揄他这副好相貌将来必是榜下捉婿的不二人选。 他摆摆手,看着案上那株干了的桂花无声地笑了。 终是舍不得,那晚他提着灯又走了一遍回府的路,把扔掉的桂花枝捡了回来。 自此随身携带,日日不忘。 不知是谁‘咦’了一声,刚才还热闹的学堂瞬间安静。 他抬头往门口看,脸色突变。 跟在先生旁边的是一个内侍打扮的宫人,他往人群遥遥一指,穿过无数目光,正落在他的身上。 “严公子,义父要见你。” 这小内侍他见过,是司礼监太监洪堡的众多干儿子之一。 提起洪堡,他面上不显,心里却一阵恶寒。 去年年底,宫里让学堂准备几篇青词献上去,以备靖康帝举行斋醮。 先生们一致推崇他和另外两个学子的文笔,便在宫里来人时把他们的青词献了上去。 洪堡看了连声夸赞,说要见见他们三人。 高挂孔子像的正堂里,太监端坐上首,往日博学多识的先生们反而坐在下首陪笑。 他捏紧手指,缓缓步入正堂。 “难怪能写出这一手好青词,瞧瞧这通身的气度,将来必定是入阁拜相的好苗子。先生们教得好,等杂家回了宫必定头一个拿给陛下看。” 先生们皆拱手称谢,期许洪堡多美言几句。 洪堡的声音尖细刺耳,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都抬头让杂家看看,以后入朝为官少不得走动,一个个低头像什么样,又不是大闺女见不得人。” 先生们忙让他们抬头。 他拗不过,勉强看过去,撞上洪堡眼里的惊艳。 不是欣赏的惊艳,而是一种让人极为不适充满欲望的惊艳。 先生忙不迭地介绍。 “这位是严御史家的公子严珏。” 他以为听见父亲的名号洪堡会有所收敛,没曾想他看他的眼神愈发大胆放肆,还透着不易察觉的轻蔑。 “严公子?” 同窗捅了他两下,他猛地咳嗽起来,抓心挠肝地咳,险些把五脏六腑都咳碎了。 “您看...”先生有些无措地看着内侍。 内侍皱紧眉头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这已经不是第一回 了,自那以后洪堡总是隔三岔五让人请他进宫,不知根底得都以为他得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青眼,往后必定平步青云;只有他自己知道本该接他入宫的马车会走另一条道拐进一座三进的小院,洪堡给他专门备了一间房,那是一间欲行苟且之事的污浊之地。 第一次洪堡露出自己的目的时,他被吓坏了,借出恭的名头翻墙逃了出去。 之后每次见着内侍过来,他就装病咳嗽,到底对父亲忌惮几分,见他不肯屈就,当着众人的面也不敢强行掳了他去。 恶寒与屈辱在心底慢慢翻涌,他情不自禁地扶案干呕,手里紧紧抓着那枝桂花。 似有似无的桂花香让他渐渐冷静下来,他眼神愈发坚定。 只要他高中魁首入朝为官,一切一切便都可以迎刃而解。 他把花枝贴在胸口,喃喃念着阿筱。 —— “听说了吗?朝中有几名官员和御史联名上书陛下,请陛下广开言路,上朝听政,勿要沉迷长生之术。天子震怒,在大崇殿摔了好多法器,如今玄元观正四处让人定制补上,说什么千万别错过献丹之日,惹龙颜不快。” “啧,怎么没听说,其中一位御史就是严珏的父亲,这事在学堂里都传开了。” 几个学子在回廊上窃窃私语,其中一个眼尖的瞧见往这边走得几人,忙让众人岔开话题。 他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脚步稍显凌乱。 月试在即,他无暇分身回家,只能写信给父亲,望父亲切勿冒进行事。 窗前的蝉鸣扰得人头痛,他脑子混沌片刻,终是稳住心神继续下笔。 他听说宫里那位玄元道长甚得圣心,这个时候劝诫,只会触怒陛下逆鳞,适得其反。他不敢细想,只希望父亲再忍耐忍耐,待他明年高中再徐徐图之。 事情并未往好的方向发展。 月试结束当日,宫里下了旨意。 旨意说魏太医不尊君父,心生谋逆,在其位不司其职,狂悖无道... 三族内即刻关押,着五日后斩首示众。 听到消息得时候他手脚冰凉,脸上血色全无。 他抓住仆人问魏筱的下落。 仆人摇头叹息,说不知道。 炎夏最后的酷热在暴雨中结束,他独自撑着伞跌跌撞撞地往魏府去,街头奔走躲雨的人流撞得他浑身痛,他只看着前方,心中唯有一个信念,要救出魏筱。 快到魏府时,他被家里的仆从拦下。 他拳打脚踢地抵抗,仆人拦腰抱着他,声嘶力竭道:“公子,不能去啊。旁人避还来不及,此时去就是谋逆的同党,你想想老爷夫人,再想想你那尚未出世的弟弟,不为自己,也要为家人想想啊。” 他手上还在用力挣扎,脸上全是水,热辣滚烫又冰寒刺骨,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家人! 母亲说已经与魏夫人透了口风,虽未敲定,但等他明年考取功名,再亲自登门必是无有不应的。 那是他认定的妻,怎么不算家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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