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可是先帝给过他机会的,是他不肯低头,他被重伤投进火中时,还不肯低头,甚至命人传信出去,意欲将此事公之于众,虽然传信的人被抓住,可先帝不放心,为防走漏风声,只有彻底斩草除根。”李申武为一切说下定论,“所以是你父亲自己害了自己,害了你们姜家” 他还能想起当时火光漫天,她父亲浑身鲜血,与烈火、死去的流民融为一体,因为疼痛在火中挣扎,仍咬牙念叨‘君王横暴、百姓不幸啊,杀了这些流民,那后头的流民呢,都要一把火烧死不成,百姓们还有的救,有的救就得救’。 其实他们这些听命行事的人是有动容的,甚至有人背过身去不忍再看,可是心软无用,皇命在上,谁敢违逆?连他后来辞去官职远走遥州,又传出假死的消息,都是先帝的授意,先帝要藏住这个秘密,连侍卫们都不能留下活口,先帝能留下他的性命,已算是大幸。 真相触目惊心,姜涟只觉肝心若裂般痛苦,浑身都被冷汗浸湿,反而愈发冷静,连连冷笑,“先帝残暴不仁,却要怪我父亲关心民瘼。” 裴瞬听得眉头紧蹙,他从前只当姜大人做了什么事惹怒了先帝,才招来杀身、灭族之祸,没承想竟是因为如此,他看她坐在那儿摇摇摆摆,将要承受不住,伸出手去安抚地握紧她的手。 李申武忍不住大笑,几乎癫狂,“你父亲是慈悲,可先帝又有什么错?难道真要为了三四百流民,舍下整个京城?” 别说了几百个流民,就算是成千上万个,若是危及到皇权,只有一个下场,怪只怪她父亲的仁义没有用对地方。 “先帝当然有错。”姜涟轻蔑地盯着他,咬牙切齿,“所以他该死,我真是后悔当初一盏毒酒就结果了他,若是早知道如此,真该将他千刀万剐的。” 不仅仅为着她父亲、为着姜家,更为着那些可怜的流民,有那么多办法解决此事,先帝却偏偏用最毒辣的一个。 “原来是你。”李申武只是片刻惊诧,但再看她身侧的裴瞬,便一切都明了了,当初宫里传出消息,先帝病重宾天之时,是裴瞬守在左右,原来正是他们趁势行弑君之事。 他受制于人,此生大概只得抱憾而终,恨只恨自己无力与摄政王对衡,可他绝不叫他们舒心,视线在两人紧握的手上观望,刻意道:“姜姑娘确实应该早知道真相的,王爷不是一直知道我的下落,姜姑娘怎么没有早日来找我?”
第55章 如此明显的挑拨,姜涟听得心下一顿,她的确是只顾得为即将得知真相喜悦,忘了去探求李申武怎么突然出现,可她还算清醒,知道不能在外人跟前起龃龉,稍平了平情绪,甚至带上些笑意望向裴瞬,温声细语道:“多谢王爷为我特意将人寻来,现下我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将人带下去吧。” 他最爱她这样识趣儿,手指在她手心轻轻划过,微微颔首示意完承安,又不忘威逼李申武:“别以为今儿说完就能死,往后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这句话戳中了李申武的内心,他想死都死不成,又见两人轻偎低傍,当真是万念俱灰,霎时垮下身子瘫坐地上,惨然而笑。 他被承安拖了下去,屋内只余他们两人。 姜涟缓缓抽回自己的手,面上笑意未消,“王爷怎么知道李申武还活着?” 他知道她这是要“问罪”了,手上用力不肯松开她,双眸愈发深邃,只道:“在先帝的来往书信中。” “何时?”她又问。 “先帝在世之时。”他答。 所以是明明知道有机会探求真相,却亲眼看着她违背内心乞求先帝,看着她眼穿心死,现在又为了让她回王府,轻飘飘的摆出真相来。 她突然想起当初去屏山路上,他那句‘当初请先帝宾天时,倒忘了一桩事,理应让他先洗清了你父亲的罪名’的玩笑话,原来竟是真的,她心中有什么轰然倒塌,明明有太多的话想要问他,可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句:“为什么?” 他依旧从容自若:“我救下你,便是要你一切重新开始。” 仔细想想,他救下她算是意外,当时的他跌落谷底,失去引以为傲的一切,实在太过于迫不及待拥有受自己完全掌控的东西。起初,他自然是不重视她,因此她的仇恨、她的执着自然与他无关,至于让她亲手毒杀先帝,是因为先帝必须要死,由她动手也不过是对她的奖赏,奖赏她敬重他、仰视他,弥补他所缺失的成就感。 他说得理所应当,甚至有理有据,她想不出任何理由来反驳,可是怎么能重新开始,尸骨无存的父亲、血流成河的姜家,她狠狠甩开他的手,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在表明她的抗拒。 “你在怪我吗?”他的脸爬上一层寒霜。 还没等他接着说下去,外头传来传话的声音,“王爷,皇上派人赶来府上,现下人就在外头候着呢,说……说是送方子来,为姑娘的腿伤配好的,前几日用着效用极好。” 这几句话无疑是火上浇油,裴瞬侧目瞥她一眼,扬手将桌上的粉青多棱瓶砸出去,正撞到门框,落得个粉身碎骨。 外头侍从顿时噤了声,姜涟见过太多次这样的场景,依然下意识瑟缩起身子,不发一言。 他却并未打算就此放过她,俯身过去重重捏住她的下颌,将她整张脸都抬起来,逼迫她与自己对视,讥讽道:“看来小皇帝对你还没有死心,我是低瞧你了,原来单单救下你的性命是不成的,给你摄政王侧妃的名分也是不成的。” 她挣扎着摇头,下颌被他捏出指印。 “救你性命、让你报仇、给你名分,你还有什么不足意?又凭什么怪我?”他一句一顿,手一点点下移,最后停留在她脖颈处,张手环住莹白的长颈,稍稍用力,便能彻底掌握她,他怒不可遏、咬牙切齿,“我真想……真想杀了你。” 他容不得她怀疑他,容不得旁人觊觎她,更容不得她渐行渐远,索性不如就这样,一下解决所有的麻烦,再也没有后顾之忧。 她的傲气不允许她求饶,双手扶上他的腕子,闭上双目艰难开口:“我的性命是王爷救回来的,您要是想要回去,取了便是。” 她的顺从不该用到此刻,简直是在引火烧身,可他到底是下不去手,咽下满腔怒火,手上动作变得轻柔,尽力维持着最后的平和,“想活容易,想死可难得很呐,我不要你死,也不要你活得痛苦,就像我昨日所说,咱们重新开始,忘记从前的一切,就咱们两个,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他一如昨日的温情,可她不敢动摇,只觉心如槁木,反反复复的念叨:“重新开始?如何重新开始?” 她不能再回想起那一夜,她在先帝跟前苦苦哀求想要真相,先帝置之不理,她又以性命相逼,先帝仍未低头,而他始终冷眼旁观,半分都不曾动摇,即使她相伴左右、百依百顺地侍候了他两载,他也从未有过想要告诉她真相的念头,他现在又说要重新开始,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始。 她的双眼渐渐失去光彩,整个人像是幻影般一触即碎,他从未见过她这样,只觉得她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到底是心怀愧疚,他再也狠不下心,揽住她一下下轻抚她的后背,“你不用想,我来想办法,我说重新开始,必然就可以重新开始。” 他不再等她回应,抬声叫承安。 承安在外头应是,不敢推门而入。 裴瞬略微斟酌,“后日,不,明日便大办宴席,邀朝中要员来府上,再把皇帝请过来,届时找机会把李申武带上来,还有求皇帝赐婚一事,也要一并办妥。” “是,小的这就去办。”承安应下离开。 “好了,一切都会解决的。”裴瞬贴近她,隔着圈椅让她靠在他肩头,不知是在劝说她,还是在劝说自己,“不管如何,你绝对离不开我的,除了我,谁还会对你这般好。” 他简直将所有的耐心、所有的爱怜都给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超过她,若她还不领情,他自然还有旁的法子驯服她,总而言之,她只能属于他。 姜涟闻言不知怎地竟想起皇帝,他也对她好,可她却叫他伤了心,她心下悲恸,抬起头问道:“我若是离开你会如何?” 他说你不会,“你会爱我的,永远爱我。”
第56章 天边最后一丝日光消散,只余下大片的昏暗,隔着暮色,勉强能看到街道的残影,摄政王府的琉璃灯今日燃得格外亮,整个府邸被染上流光溢彩的意味,与外头的黯淡完全割裂开来。 侍从们脚步匆匆来往于中堂,堂内正中央两张小桌交错,桌旁紧挨着两把太师椅,左边为榻上加椅,更高一阶,两侧一字排开的翘头案桌上摆的满满当当,菜式颇丰。 被邀来的官员的陆陆续续进府,聚集在檐下,谁都不敢率先入座,有相熟的凑在一起耳语。 有一人询问:“摄政王今日的宴席是为得什么?” 另一个摇头笑道不知,“总归不能是无的放矢。” 裴瞬姗姗来迟,一应官员都够不上他亲自相迎,彼此心里门清儿,却免不了客套:“多谢各位赏脸,府上有些事需要本王拿主意,来迟了,望各位莫要见怪。” 没人受得起他这两句客气话,忙打躬作揖卖好,“王爷这是哪里话,要叫我等无地自容了。” 裴瞬笑了笑,抬手示意众人起来,又道:“各位大人先进去,本王去迎一迎皇上。” 没有君未入座,他们先进去的道理,众人颇有眼力劲儿的跟着附和:“我等随王爷一同迎迎皇上。” 于是一众人从中堂檐下挪到府门前,傍黑儿的风吹得愈发急,慢刀子般磋磨人的皮肉,天凝地闭的,有的被冻得直打哆嗦,可还得维持着风度,连手都不敢搓。 不知等了多久,远远看见有光亮越来越近,知道应该是皇上到了,纷纷往前迎,等皇帝从轿撵上下来,底下已经跪的乌泱泱的一片,皆抬声高喊:“皇上万安。” 皇帝照旧是一贯的温和笑脸,没有了明黄的衮服加身,显得更加平易近人,“都快起来,今儿在摄政王府上赴宴,没有那么多规矩。” 说着,他又伸手虚扶了把裴瞬,面上笑意更浓,眼底却平静无波,意有所指道:“摄政王今日的宴席很是合朕的心意。” “那倒是极好的,臣还怕皇上不肯出面。”裴瞬不着声色地避开他,抬手做出请的姿态。 皇帝不甚在意地理了理衣摆,举步往中堂去,等在左边的太师椅上坐稳,冲众人招了招手,“各位爱卿快入座吧。” 有他发话,众人这才入席,裴瞬经人扶着坐到下座的太师椅上,话中带刺:“不知皇上的口味,各式菜样都着人备了些,底下人尽心,连平州的菜样都能做出来。” 从前他们表现是君臣情深,这是第一回 在外人跟前显露龃龉,众人皆是惊骇不已,暗道摄政王不该提起皇帝被贬之地,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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