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倒是面色自若,似乎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笑着叫梁进,“摄政王府的人如此尽心,赏!” 半两拨千斤把他的话压了回去,裴瞬的脸色暗了暗,没再多说什么,他的脾性算是外放的,最不会同人争口上的长短,只是对皇帝另眼相看,暗道他装温和、扮弱态,比戏台上的角儿还会唱戏。 底下人坐看“神仙打斗”,战战兢兢不敢言语,只盼着宴席尽快结束,别让他等凡人因此受了磨难。 皇帝率先举杯,朝座下扬了扬,曼声道:“朕之前就想着宴请诸位爱卿,不为别的,只为爱卿们为江山尽忠竭力,朕初登基,江山不大稳健,有你们在各处辅佐着,不曾出过什么差错,往后日子还长得很,还盼着爱卿们同朕同德协力。” 一通话说得诚心正意,倒叫底下人受宠若惊,皆惶惶站起身应杯,“臣等不才,愿为皇上分忧解难。” 皇帝连连点头,一口饮下那盏酒,又叫他们快快坐下,“早说了不讲那么多规矩,只当今儿是寻常宴席。” 裴瞬做事一向讲求实干,最瞧不惯他这般用嘴上功夫,且他根本不在意什么宴席,不过是做个由头罢了,这会儿愈发迫不及待,再次举杯说道:“臣先给皇上请罪,今日设宴是为着自己,有两桩事想要讨皇上的示下。” 皇帝蹙了蹙眉,似乎不满意他突如其来的请求,并没有接酒盏,在椅上坐直了身子。 裴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连看都不曾看他的脸色,自顾自地开口:“臣的属下前些日子到遥州去,竟碰上从前在先帝跟前侍候的人,凑巧扯出多年前的惊天冤屈来。” 他一壁说,一壁朝承安使眼色,嘴上说是要讨皇帝的示下,实则早做好了先斩后奏的打算。 “哦?”皇帝眉眼直跳,下意识地想到了什么。 不等他多加反应,侍从们拖着个人已经进了中堂,那人衣着褴褛、神情狼狈,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经侍从伸手抬起他的下颌,在场众人才得以看清他的真面目。 堂下一阵沉默,片刻后有眼尖的人认了出来,带着怀疑叫了声“李申武”。 皇帝面色渐重,霎时明白过来他所说的惊天要案,当初他也曾试图查探过姜家被抄斩的真相,可是到了李申武那儿,便全都断了。 李申武掀起眼皮朝声音处望了望,露出个无比难看的笑容,他想站直身子,却扯动身上伤口,不由自主发出“嘶”声,再次跌倒在地,昨日因为他那两句挑拨,受了摄政王的私刑,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只剩下这张脸还算完整,大概也是为了保证旁人能认出是他。 裴瞬朝左右摆摆手,两人随即退下,只留李申武半俯在地,他抬手一指,缓缓道:“不错,这正是先帝跟前的三等侍卫李申武,他当年辞官归乡,并不是因为病重,而是为了隐瞒一桩大事。” 他顿了顿,转头望向皇帝,带着点挑衅,“这桩大事事关先帝名声,臣不知该不该讲。” 这句话只为了将皇帝架起来,李申武都已经在群臣跟前露了面,此事不得不说,可是他偏偏又要问皇帝的意思,是要将不顾及先帝颜面的罪责套到皇帝身上,皇帝没法子避免,自进了王府的门,就已经是笼中困兽了。 皇帝低头打量着李申武,几乎不假思索,“既是惊天冤屈,岂有不说的道理?” 先帝之于他,是父皇,更是致他母亲疯癫、致他们母子冷宫数载、致他在平州经受磋磨的人,别说皇家父子情本就淡薄,即使有再多的亲情,也早已在那些年的苦难中消磨殆尽了。 裴瞬微怔,瞧见他的目光处处透着坦然,很快又反应过来,缓缓道:“昨日李申武交代,当年他辞官要隐瞒的是姜家被抄斩一事。”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裴瞬的视线朝堂下环顾一周,看那些官员们满脸忐忑,慢慢将来龙去脉说出来:“姜大人当初受先帝之命去救治京城外流民,在如何安置染上瘟疫的流民一事上同先帝意见相左,先帝为保京城,将染病的流民就地处决,姜大人颇为不满,甚至声称要将先帝罪责公之于天下,先帝无奈,这才……” 他到底是为先帝留有颜面,不曾将所有细节吐露出来,可剩下的话不必再说,大家自然都能想到,此事实在过于荒唐,且只有李申武一个人证,如何能如此决断定下先帝罪责?再看李申武满身伤痕,思及摄政王与姜家罪女的关系,难保不是屈打成招,要为姜大人洗刷冤屈。 众人谁都不敢率先表态,皇帝却已经起身往堂下而去,完全顾不得自己的身份,蹲到李申武跟前,头一回在外人跟前流露戾气,白玉般的手指抓住他散落的发,拽起他的头逼他平视自己。 李申武只觉浑身发麻,奋力睁大眼睛。 “摄政王所说,句句属实吗?”皇帝的声音渗着寒气,一字一句的,似冰棱般尖利。 李申武上半身没有着力的点,双手虚撑在地面,想要转头望一眼摄政王,可丁点儿也动弹不得,吞吞吐吐开口:“属……属实。” 设想过无数个老师获罪的缘由,怎么也想不出是因为这个,皇帝猝然获知真相,犹有些不可置信,“你可知欺君之罪,又是涉及到先帝,是什么样的罪责?” “我……我是孤身一人,当初蒙先帝赏识得以在朝中立足,先帝于我,有大恩。”李申武羞愧难当地垂下眼,言外之意是自己绝不会做污蔑先帝之事,可他为了保全祖上,做了比之严重百倍千倍之事。 “好,好一个有大恩。”皇帝撂开手,任由他整个人砸倒在地,提袍起身。 “既已知晓真相,依皇上看,该不该为姜家洗清冤屈?又该如何洗清?”裴瞬适时开口,继续追问。 皇帝缓了口气,复又坐回座上,并未应他的话,转而笑道:“朕还有些疑虑,想知道摄政王的哪位属下有这样的好运气,能凑巧碰上消失两载的人,又能凑巧问出来此等秘闻。” 裴瞬慢条斯理地又灌了一杯酒,只等着他问这句,“这就关乎到臣要向皇上请示的第二桩事。” “何事?”皇帝捏了捏眉心,面上看不出情绪。 裴瞬坐的端正,因为喝得急而面色微微发红,那幅冷眉冷眼都平添几分温和,接下来的话更是叫人瞠目结舌,“其实不是凑巧,而是臣特意命属下前去查探的,皇上应当也知道,姜家姑娘自落难之后一直留在王府,我们长久地相处,倒生出极深的情意来。臣有意将她收到府上,但她是罪臣之女,唯恐落人口舌,又听她说姜家落难或有隐情,故一直在命人探寻,只等着若有一日真相大白,大可风风光光迎她进门。” 他语气缓慢,暗暗窥探皇帝脸色百般变化,竟生出满腔的畅快来,所有为皇帝和姜涟所生的怒气都在此时烟消云散,“今日宴请,也实在是好不容易有洗清姜家冤屈的机会,才急不可耐请皇上赴宴,一是为姜家清白,二是想求皇上为我们赐婚。”
第57章 皇帝面不改色,但错手间被碰掉的酒盏出卖了他,随着“砰”的一声闷响,酒水撒了他满身,润湿了衣衫。 梁进忙上前为他擦拭,被他霎那间凌厉的眼神吓得停下脚步,他很快恢复神色,自知陷入两难境地,若是想为姜家洗清冤屈,就得赐婚给他们,若是不想赐婚,就不能替姜家伸冤。 堂下群臣这才明白摄政王邀他们赴宴的目的,原是为着自己的私情,且不说姜家冤屈是真是假,为着个罪女不顾先帝名声,岂不是荒唐至极?可他却是打定了主意要如此,当着他们的面扯出此事来,如何再隐瞒下去? 皇帝想起前几日还答应他留在自己身边的姜涟,只觉透骨酸心,却不得不掩下情绪,转而问群臣:“诸位以为此事该如何?” 兹事体大,都不敢下决断,只能推脱,新上任的礼部尚书率先开口:“臣以为,姜家之事非同小可,不能只凭几句话便下决断,还得仔细探查一番才是。” 随即刑部侍郎跟着附和:“尚书大人说的不错,依臣看,不如将李申武带回刑部,好好审问弄清来龙去脉。” 裴瞬却不大高兴,直言道:“此事关乎皇家声望,若将李申武带走,难免不会出什么差错。” 言外之意,是怕有人想要瞒天过海,刑部侍郎被暗指,涨红了脸辩驳:“王爷此话,倒是刻意诬枉了,我刑部不仅为臣,更是百姓的……” 话还未说完,便被裴瞬打断:“本王并未说什么,侍郎大人不必急于自证。” 他的心思全然不在姜家之事上,只在乎赐婚是否能成,继而道:“姜家之事的确不急于一时,但臣所说赐婚,望皇上能成全。” “姜家的事必然要查。”皇帝心中涩然,知道逃不过这一遭,勉力勾了勾唇,生起自虐般的冲动,“赐婚是好事儿,姜家姑娘现下在何处,朕问问她的意思。” “臣即刻叫她过来。”裴瞬实在弄不清皇帝的心思,难不成他以为姜涟敢不答应? 不消半炷香的功夫,底下人进来回禀,说姜姑娘到了,皇帝说“进来”,姜涟经人用轮椅推了进来,她腿上还没好利索,不敢走路。 轮椅在中堂正中央停下,还没等她说话,裴瞬先朝皇帝拱了拱手,“皇上一向宽厚,她腿上有伤,可否免了她的跪拜。” 皇帝嗯了声,头一回如此肆无忌惮地端量她,越看越觉得她真是心狠,前些日子还与他朝暮相处,转头便能彻底抛下他,可偏偏他不能质问她,在外人跟前还要装的持重,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露出异样,“摄政王说你们情深意重,今儿来求朕给你们赐婚,朕想着婚约得你们同心一意,特意叫你来问问你的意思。” 再极力控制,话说到最后都带着难言的委屈,怎么都接受不得她转头竟要成别人的妻,他想,只要她有半分迟疑、半分犹豫,他无论如何都要替她挡回去婚事。 可姜涟没有,她听着他的声音,不敢抬眼看他,早就知道的事,容不得再多想,只顾一股脑地说:“我愿意的。” 话罢悄悄望了望裴瞬,那不确定的一眼,落在旁人眼中是柔情蜜意,更让皇帝万念俱灰,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非要听她亲口说出来才作罢。 裴瞬扬了扬眉,不等他多说,命承安递给她酒盏,示意她一同对皇帝举杯,笑道:“我们二人多谢皇上成全。” 皇帝无可奈何地轻笑,算是应下了,狠狠灌下手中的酒,本就发痒的喉咙被酒一刺激,有种火烧火燎般的灼热感,他恍若不觉,连同满腔不甘、不忿尽数咽下去。 姜涟跟着仰头饮下,那酒又涩又辣,掩盖住她心头别的滋味。 只有裴瞬是痛快淋漓的,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还趁此机会重重打击了皇帝,让皇帝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绝无机会觊觎他的东西。 这场宴席至此发挥了最大的效用,彼此又客套几句,最终还是决定将李申武带回刑部,裴瞬原本就不大在意他的去留,他的作用在自己这儿已经用尽,一个李申武换来姜涟的百般顺从,简直是远远超过价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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