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来了个鸿院的丫鬟,凑到高静雪耳边说了句什么,高静雪看向床榻上收拾包袱的周芸,点点头叫那丫鬟先出去,“芸儿,你舅母喊我过去帮着布置,你也别收拾了,休息休息,我忙完就回来。” “那我也去。” “你就别去了,瞧你最近睡得不好,有空闲就多睡会儿,也不差你来帮手。” 周芸答应下来,目送了她走出偏院。 其实来找高静雪的哪是崔慧卿身边的丫头,她是方其玉书房里伺墨的,这根本是方其玉的意思。 跟着丫鬟沿僻静小路蜿蜒而行,竟来到角门跟前,丫鬟替她将门打开,恭请她登上外头停着的一架马车,那车不是府里的,饰子瞧着质朴,该是为了掩人耳目。 高静雪在心里啐一口道貌岸然,屈膝登上了车架。方其玉在里头坐着,见她来到自己身边,会心地笑,“我在外边相看了一间宅邸,前头的主人搬回凤阳老家,南京的屋子就这么闲置了。” “别白费功夫。” “先去看看,比不了小澜苑,但比你杭州的住处该是强些。” 高静雪闻言只觉一股浊气堵在胸腔,嗤笑了声,“方其玉,你当真可笑。” 身侧的男人随前行的车架晃了晃,目不斜视地说:“先去看看吧。” 那的确是间别致的园子,与小澜苑静心照料的百卉含英不同,这里的景观颇具心凝神逝的禅意,一草一木似乎都被赋予了意趣,倒合适她个寡妇吃斋念佛了却残生。 二人行至人为修筑的活泉小溪附近,方其玉走上拱桥说道:“这座桥要改,木头泡在水里时间久了不安全,之后让工人赶工修葺一座石桥。” “你想得可真周到。” 高静雪站在白石滩缓缓斜眼觑他,“可与我这个就快打道回杭州的人有何关系?你要养外室不该找我一个寡妇,方其玉,我眼下顾念旧情还留你一个体面,不要逼我临走前披露你的丑态。” 他笑容儒雅地站在桥上旋身看她,“这儿不是我的外室,而是你的居所,我们往后日子还长,你总有天会发现我是真心悔过。” “你未免太自以为是。” “也许吧。” 回去的路上,方其玉听见叫卖,叫停了车架,让车夫在街上买回两包刚出炉的板栗。 犹记得从前高静雪在秋天里最爱吃这个,热烘烘的栗子熏得满车甜香,方其玉剥了托在掌心递给她,她却并不领情,他便自己将剥好的栗子吃了,又让她将剩下的带回给周芸周荃。 这一趟耽搁得实在太久,高静雪回到小澜苑只得对周芸半真半假地说谎,好在后者小憩了一觉,横竖天光大亮,也不早晓得时候长短。 “对了。”高静雪将周芸叫住,“我从你舅舅那得了两袋板栗,你拿一袋去小厨房给大家分了吧。” 周芸应下,拎着板栗去到小澜苑的厨房,正说拿了袋板栗来,里头的厨娘着急忙慌将她赶紧拦着。 “表姑娘,栗子是万不能进这扇门的,咱们小娘子以前吃栗子起红斑,连着烧了两天可吓人了,自那之后小澜苑的厨房就不许买栗子进来,所以你还是赶紧拿回去吧。” 周芸属实讶然,这可不是件小事,“竟有这么一桩缘故,我晓得了,是我的不对,这袋栗子我拿回去。” 当天夜里冷光惨惨,照在谁心上贫瘠的沙土,滋养起一株幼苗,结出涩口的苦果。 翌日金风玉露,风和日美,是一年间除却年三十,最叫方沁欢心雀跃的节日。 一大家人在庭院焚香拜月,围坐桂花树下,饮桂花酿,吃团圆饼,酒足饭饱再到人声鼎沸的长街上,买一只兔子灯,提在手上赏花灯猜灯谜。 后花园内,灯火通明月影阑珊,十几口人围着个比月亮圆的大圆桌,款斟慢饮,赏月谈天。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上脸,方临玉更是醉了,拉起袁碧莹敬哥嫂、老夫人,大家都给面子的喝了,轮到方沁,她摆手说什么也不喝,脸孔醉醺醺的,再多来半杯都是作难。 方临玉桃花眼笑,“小姑姑,我和碧莹敬酒你可以不喝,咱们关起门来另算,可有个人敬酒你不得不喝,否则就是不拿他当咱们自家人。” “谁?”方沁可不领情,以为他在说高静雪。 哪知他伸手一指,竟指向席间寡言少语的曹煜,让春信给他倒满了酒。 “熹照,今天是个特别日子,你适才一气儿敬了所有人,这会儿单独敬敬老夫人和你小姑奶奶,两个府上辈分最大的长辈,聊表孝心。” 这下大家都当做玩笑地哈哈大笑,几个心思敏感的却朝他觑过去,不过曹煜到底是方其玉的正经契子,叫他敬酒也是应当。 是他自己卑躬屈膝地认了干亲,怎的还想要体面不成? 曹煜唇角含笑,自不会失了礼数,双手掇着酒杯站起来,先冲着老夫人说了几句吉祥话,“熹照祝老祖宗中秋佳节月圆人团圆,阖家欢聚身体健康,事事顺心。” 话毕他仰头饮酒,老夫人笑着端起酒杯,“好,乖孙儿有心,这杯酒我应下。” 轮到方沁,曹煜隔着大圆桌转向她,身后就是拉起的一串花灯,将他的脸庞照得分外匀净。 他薄唇轻启,“熹照再祝小祖宗中秋如意,日日喜上心头,永远幸福和乐。” 不等方沁开口,方临玉倒先撺掇上了,“小姑姑,你该怎么说?” 这是将她架在小姑奶奶的位份上敬的酒,按理她该将他当荃哥儿蓉姐儿那样对待,可是又下不去嘴,耳畔大家都嬉笑着催促。 她也只得擎起酒杯,学老夫人,轻声道:“多谢你…你也中秋如意,乖…乖孙儿。” 好生荒唐! 一句乖孙儿,惹席上顿时轰然大笑,还有谁不留神碰倒酒盏,叮铃哐啷的,没人留意还站着的曹煜,唯有方沁昂首饮酒时对上了他明亮的眼睛。 有多亮? 像月下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冻得方沁心头一悸。 在席上多喝了半盏甜甜的桂花酿,这会儿方沁先从大圆桌上下来,在偏厅里扇着风醒神,说好过会儿子和鸿院琼院的太太姨娘出去逛花灯,脚底打飘老夫人可不会放人。 高静雪见她脸蛋红彤彤独自离席,让如意去厨房冲醒酒的蜂蜜水送去,周芸说自己也得喝一碗,就跟着一起去了。 适才她一直注意那二人,什么小祖宗乖孙子,将她给恶心坏了,这会儿端去醒酒的小圆子,心里简直在哗啦啦的淌血。 她亲自给方沁端去,瓷碗凝着几滴冰凉的水珠,交到她手上,一低头,发现她今日竟佩戴着那只白玉兰的荷包。 “小姨姥姥,您吃点这个冰镇过的蜂蜜小圆子解酒。” “芸姐儿,多谢你。” 方沁心怀感激接过去,只是实在太饱,拿小银勺舀了几口汤水来喝,“刚吃多了月饼,这会儿胃里积食,糯米圆子就不吃了,等会儿看灯你也一起来吗?” 周芸将小碗收回去,摆在红木托盘上,点点头,“娘说带我和荃哥儿道街上去走走。” “怎的不一起走,这下子蓉姐儿和荃哥儿也好搭个伴。” “中秋节,娘只打算出去走走早点回来,在院里给爹烧几炷香。” 方沁了然,到底是团圆节,高静雪心里想着亡夫,她又是新寡,不好过那盛大的节年。 前头袁碧莹派人来请,方沁扬手触触脸颊,觉着不那么热,眼神也清明许多,岚鸢上来给她披上轻薄防风的蜜合色斗篷和帷帽,让她外出留神,别往人多的地方去。 方沁点头答应,跟上琼院的人就出门去了。 今天外头真的热闹,步入长街行人如织,不比元宵节的花灯精妙,却各有各的可爱,譬如这只兔子灯,简直栩栩如生,就连一双红眼睛都那么有神。 袁碧莹见她喜欢,支使小厮过去买了提来,交到她手上,不忘打趣,“小姑姑今日打扮得好生亮眼,也不知…是要见谁去?” 方沁一听这还了得,赶紧四下检查,生怕有人刚好听见,“你快别说了,先头是怎么答应我的?” 袁碧莹窃笑,“在饭桌上我忍着不讲,这会儿再不讲就要憋得脸都涨紫!嗳,等等将你放在长乐桥,你可别转了向,一定要看到来人是连小爷才跟他走。” 方沁答得又轻又快,“我知道,真当我是三岁?” 原来顾梦连上回登门,拜托了袁碧莹替二人牵线,在中秋这日将方沁送到长乐桥,好随他一道逛逛这彩灯参错的长街。 袁碧莹叮嘱:“你可答应我了,到避人的地方说会儿子话就来找我,别傻乎乎人家说去哪就跟去。” “当然不了,我既答应你按时按点回来,就一定做到的。” 见袁碧莹掩嘴轻笑,方沁轻搡她一把,挑眼朝方临玉望过去,他和曹煜走在前头,被人群里杂耍玩火戏的艺人吸引。 袁碧莹扬声冲方临玉道了句,“二爷,我和小姑姑到对岸瞧瞧去,等会儿就自己回府了,你们爷们两个也爱去哪去哪,各逛各的吧。” 方临玉扭头应了声,曹煜也看过来。 袁碧莹还在将方沁打趣,二人说亲道热地离开。 其实此时的方沁已有些呼吸短促,她只当是喝了酒吹冷风的缘故,搓搓两臂,暖一暖自己,站在长乐桥上暂时辞别袁碧莹,等待顾梦连穿越鼎沸的人海前来赴约。
第19章 艄公撑船打桥下过,沿岸齐头并进两条赤红火龙,舞火龙的汉子气势轩昂,号子喊得震天。 方沁偏头瞧热闹,只觉行动迟缓,鞋里的一双脚也十分肿胀,伸手看看,竟是十根萝卜头,肿得骇人。 周遭的欢腾喧闹之声霎时叫她惊慌,掀开帷帽四下找寻袁碧莹的下落,却早已是泥牛入海,不复踪迹。 呼出的气息愈发短促,方沁像被人掐住了咽喉,两耳嗡鸣眼冒金星难以喘息。 她脚下一软栽倒过去,跌进个结实坚硬的怀里。 “连哥哥…”一心当成是他,抬眼却是曹煜的丹凤狐狸眼,“是你…” 曹煜见她这般模样,柳眉轻攒,有几分错愕,就连帷帽跌落在地也无暇去捡。 她面色惨白,眼周有可疑的浮肿,加之呼吸紧迫,曹煜来不及做多想,胳膊打从她膝窝下过,脚步匆匆抱起便走。 “娘子身体不适,借过,请让开,借过。” 周围人惊愕地望过来,不知真相者只见他当街将一妙龄女子打横抱起,急冲冲下了桥,很快汇入人潮,拐进小巷不见踪影。 有人说那两人是认识的,也有人说是不认识的,一番议论,到底散了开去。 长乐桥距方府有大段的路要走,距泥人巷就近了许多,曹煜带她跑进巷里,正巧隋家的几口人正在院里吃酒赏月,见他跑着回来,怀里抱着个昏沉沉的女子,陆续探头起身想看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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