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极好,但自己起的总不会差了自己。”方沁身边无长辈,便无人为她赐字,她不想让无关的人来替她做这事,便自己绞尽脑汁想了一个。 “心漪,‘千古涟漪清绝地’的漪。”② 方其玉微微一怔,会心道:“心取自沁,漪存三点水。姑姑起得妙,我觉着是极好的,那便定下心漪为字。” 方沁抿唇颔首缓步行至正堂中央,对众观礼者作揖感谢,及笄礼终,退回东室。 家庙里众人也纷纷起身,方临玉掸掸膝头浮灰笑念全句,“‘千古涟漪清绝地,海岱楼高,下瞰秦淮尾。水浸碧天天似水,广寒宫阙人间世。’小姑姑这字起的是真不赖,竟还藏着个南直隶。” 袁碧莹斜睃一眼,冷飕飕刺他,“人家女孩儿心气都比你高。” 方临玉不甚在意,与她笑笑,“我心气虽不高,但我身量高,嗓门高,酒量高,这三样哪样不必心气拿得出手?” 身侧曹煜缓缓站直了脊梁,融融白玉似的脸孔荡着抹浅笑,狐狸眼斜扫,别有一番意味。 涟漪……倒不知是碧波涟涟的涟,还是顾梦连的连。 那厢方临玉跟着崔慧卿走出去,摇扇问:“嫂嫂今日叫的是哪班小戏?” 崔慧卿笑答:“荣庆班的,知道你爱他们的戏,嗳,今天事忙,等会儿前头来客人可都指着你照应,别光顾着听戏。” “那是自然,荣庆班子好,他们有个唱老生的嗓子特别厉害,我与荣庆班的班主也是老交情,早知道嫂嫂就该叫我去请,我自愿意效劳。” 这会儿,方沁在东室里由丹筝帮着抹了些脂粉。 点上胭脂,画上眉黛,人一下就瞧着不一样了,好比本来是座下童子,现在是画上谪仙,有了几分引人遐想的烟火气加身。 等她收拾妥帖到院里看戏,府里已来了大半宾客,多是京中亲戚,方家几个表亲,还有崔慧卿那边的崔家女眷。 这是真的贵客,说崔家是南京第一显赫的世家也不夸张,崔老太师在朝堂地位何等尊崇自不必多说,更不用说近来崔家还出了位太子妃。 这就是前不久的事,由万岁爷钦点,定了崔家的小姐,也就是崔慧卿的侄女崔宣恣为太子妃的人选。 方沁与崔宣恣有过几面之缘,她比方沁大两岁,辈分却小,二人便没什么话讲,往往都是崔家姐妹坐一桌,方沁和崔家大长辈一桌,玩不到一块儿去。 崔慧卿见方沁姗姗来迟,拉过她往崔家的一桌走过去,“来,小姑姑,跟我见见我的大嫂,宣恣定了东宫,咱们去贺个喜。” 方沁面露喜色,“这是崔家天大的喜事,也恭喜慧卿。” 崔慧卿与有荣焉,“谢谢小姑姑,宣恣现在每日都要受禁中的教养嬷嬷管束,不能来你的生辰宴,你也请见谅。” “这有什么的。” 二人行至崔家女眷桌前,前头正咿咿呀呀唱着,两位衣着华贵的太太陆续举目看向方沁。 “崔家大太太万福。”她又转向桌上另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三太太万福。” 那两位美妇人见了她,赏面儿地怔愣片刻,回神一人一句夸赞起她出落得愈发亭亭,就好像女子的蜕变只在一夕之间,挽上发髻就变得大不相同。 “都叫我一时认不出了,上回碰面还是年初给老太师过寿,但也仅是匆匆一面,那会儿分明瞧着还是个小姑娘呢,转眼连亲都定了,既及了笄,往后也随慧卿与我们多多走动,年前上观里打醮,你也要一道来啊。” 三太太诧异问大太太:“沁儿姑姑定亲了?定的谁家?” “安远侯家的小儿子,嗳,瞧。” 大太太扬手朝月洞门外一指,“说什么来什么,那就是安远侯府的小公子,听说他十几岁就披甲上阵,我起先不信,今次一见,不信也难了。” “哎唷,好俊挺的哥儿。” 几人看过去,适逢顾梦连应付完前头的长辈,正满院梭巡着方沁的身影,四目相接,喜溢眉梢。 他今日穿一件貂鼠灰的圆领袍,头戴一条紫金抹额,长身玉立姿态翩然,是为见她好生打扮了来的。 “快去呀,还不快去。”崔家几个太太轻轻推搡方沁几下,将她往顾梦连那儿送,“你们年轻的去说会儿话,我们年纪大的自己顾得好自己。” 三太太嬉笑,“快去,别妨碍大嫂子听戏。” 方沁被推来搡去像个小媳妇,赶忙见礼告辞,瞧了顾梦连一眼,踅身往小花园去,后者了然,与人斡旋片刻在前头脱了身。 “沁儿。”老远见她站在一处嶙峋的假山石下,顾梦连疾步上前,拖住她柔软的两只手。 怎知她多日不见,挣脱开去,背身觑他,“礼呢?” 顾梦连费解,“礼?” 方沁转脸嗔他,“我做生日,你就是空手来的。” 顾梦连听后得逞一笑,重牵着她手,“送到你院里的礼有两箱,一箱好料子,里头有两件毛料,给你裁冬衣,一箱徽州墨和宣城纸,入冬了带你上山看雪,教我画梅花。” “好。”方沁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与她而言俨然已经够了,他却说:“还没完,那些别人买来也可以送,我给你准备了件独一无二的。” 她喜形于色问:“是什么?” 顾梦连探手取来烟灰色茄袋,撑开了口子从里头倒出一条红绳子在她掌心,缠金线穿玛瑙打着如意结,就是那结子打得有大有小,不是多精致。 方沁飞快收拢了手掌抬眼瞧他,笑眯眯的,“你可别说这是你做的,我要笑话你呢。” “怎么?”顾梦连双手环胸,“嫌弃我的手艺?那也不行,这件礼和先头的衣服料子可不一样,这是我送了你就得收的,不可退回。” 方沁摊开手掌向他,嘴角上翘好不欣喜,“那就替我戴上吧,编得还算好看,我勉为其难有点喜欢。” 顾梦连心绪一动,只觉她眼里繁星点点,再将眼神挪到她盈润的嘴唇,终是遏制住亲吻她的冲动,一言不发替她将红绳子系上。 她左右左舞动腕子打量,忽然瞧见他也抬起手腕,虬结的胳膊上竟也系着一条相同样式的红绳。 方沁错愕看向他噙着温和笑意的眼,见他俯身向自己,忘了避开,让他在额头轻巧一吻,揽在怀里抱着。 “下雪了,是好兆头。” 两条系了红绳子的胳膊紧挨着接雪,初冬的喜悦是绵绵细雨化作的点点雪花,落在有情人肩头。 外边待了会儿,脸上头发上沾了雪片子,方沁辞别顾梦连,在筵席开始前不得不就近找了间阁楼整理妆发。 她知道今天事多匆忙,特意带了一小兜妆盒在身上。 “妙笔先生”以为在脸上画画是件易事,身边没有丹筝帮忙,坐在阁中借晨昏暖橘色的光认认真真对镜梳妆。 几番尝试都已失败告终,她将眉黛拍在桌上,少有的挫败。 “啪嗒”一声惊醒了谁,花鸟扇形屏的后头坐起个人,方沁对着镜子瞧见一个影儿,吓得当即噤声不敢动弹。 那黑影从屏风后头走出来,却是抻着懒腰的曹煜。 他今日不同于精心打扮的宾客,仍穿着他石青色的交领袍,腰上打着个素净的云纹腰带,坠一块系着豆绿绦带的玉牌。 方沁见是他还有几分惊喜,也有多日未见了,“煜哥儿?你怎的在这?”她今日高兴,眼睛一转,和他打趣,“好啊,我过生辰你却跑来这里躲清静。” “就当是我专程候在这儿恭贺小祖宗芳辰。” “倒多谢你。” 曹煜笑着踱步上前,盯着她的眉毛俯了俯身,“这是怎么了?谁画的,您得找她说理去。” 方沁笑了声,不搭腔。 桌上摆着这么些梳妆用的小盒子,他那么大个聪明人会看不明白? 既然他在,也有个帮手,方沁支使他,“煜哥儿,你在就太好了,快去把丹筝找来替我画眉,否则我真要困在这儿不敢出去了。” 曹煜却上前拾起桌上眉黛,一靠近,她嗅到他身上淡淡酒气,“何必那么麻烦。” 方沁抬手扇扇风,“天还没黑你们这就喝上了?准是临哥儿的主意。” 曹煜答得不经心,“嗯,我多陪了几杯,逃出来醒醒酒。” “他又为难你。” 曹煜微微一愣,不想她能体谅自己。 方沁看他擎着眉黛,轻笑道:“还挺像回事的。” 曹煜垂眼看看,回忆起来,“以前也给我娘画过,画得不差。我还趁她不在偷尝过她盒子里的胭脂,记得是百莺堂的上等货,又红又透,我以为会是果子饴的味道,结果竟是苦的。” 作者有话说: 下章开始曹狗就装也不装了,骂他不骂我,就是吃这口强取豪夺,咱们就不论道德了(双手合十) ①百科搜的及笄主持人串词 ② 《蝶恋花·千古涟漪清绝地》北宋 米芾
第22章 窗外薄薄的积雪压低了叶片,有似曹煜挂着愁绪的眼睫。 谈及童年他眉宇透着几分黯然,想起袁碧莹口中他幼年种种,方沁心道他娘只怕早就不在了。 原来也是个像她一样,至亲早亡,无爱相伴的孤单魂魄。 方沁垂眼笑了笑,“胭脂又不是糖做的,怎会是甜的。” “您信得过我吗?”他忽然躬着身对镜笑问,离得近了,她才发觉他笑起来眼梢有两弯上翘的小钩,平添几分温润而泽的柔和。 方沁想拒绝,碍着他提到他娘,眼里流露着几分心碎,天可怜见,“…你会吗?” “会。”倒是言简意赅。 方沁迟疑颔首,“那试试吧,横竖也不会更差了。” 见曹煜拿着眉黛隔空比划,她还笑得出来,等他食指微曲轻轻带起她的下巴……方沁仰脸眼神一震,惊觉这姿态不好,连忙拂开他手叫他打住,“罢,不画了!” 他正与她的两条眉毛较真,十足的慎重,“您别动,画一半儿就快画好了。” 他的手又快又稳,方沁来不及忐忑已大功告成,对镜照照,的确不输丹筝。 方沁神色尴尬,觉着自己实在不该那样忖度他,讪讪背对着道了声谢,“有劳了,煜哥儿,你快去外头坐吧,迟到了大家眼睛都看着,怪难为情的。” 铜镜小巧,只照得见她一张娇娜面庞和他半扇嶙峋有力的肩,见他迟迟未有动作,方沁心里无端恻恻发慌,赶忙收拾起桌上小盒敛眸不语。 曹煜手指忽然按住一盒落单的胭脂膏子,抬眼向镜中的方沁,“小祖宗用的胭脂,也是百莺堂的吗?” “…我不知道是哪家的。”方沁稍稍板起脸,厉声问:“煜哥儿,你怎的还不出去?” 仿佛喝酒的人身上都会带着这么一股热气,烫得方沁挺起腰杆,站起身想赶紧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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