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打得面目全非,后脊和双腿俱站不直了,一双在夜里格外明亮的眼睛仍透着点点寒芒。 剩下三个见曹煜攮了人,不约而同后撤半步,刀已让他抢了,要拿他拇指就得再费番周折,出了意外的差事他们不会再往下干,这是规矩,否则迟早生变。 何况这回碰上刺儿头,真敢要人命,几人互相看了看决定就此作罢,顿时作鸟兽散。 夜冷星稀,呛出曹煜一口黑血,他靠墙缓缓跌坐在地,呵出的白气一口比一口淡,短刀“铛啷啷”落下,像一声开幕的响锣。 雪兆丰年,一片白茫。 翌日方沁晨起还未梳洗,就听袁碧莹急吼吼踏雪而来。 “了不得了,昨晚上曹煜让人给打了,大哥刚从衙门里回来,听说打得可惨了。”她掀开大红软帘迈过门槛,带进一阵冷风,吹得仅着中衣的方沁一个哆嗦。 “太太快进来,别将屋里热气放跑。”丹筝上前按紧了门帘,顺手接过袁碧莹脱下来的狐皮坎肩。 袁碧莹张望一圈,“小祖宗人呢?” 岚鸢自里间探出头来,“刚起,在梳头呢。” “小祖宗?”撩起珠帘果真见方沁对镜坐着正梳妆,见她来也不转身,好像定住了似的,“哎唷我的小祖宗,我有桩大事说给你,保管你听了再坐不住!” “我都听见了。”方沁搁下木梳回头瞅她,“曹煜被人打了。谁打的,弄清楚了吗?” 袁碧莹拉个杌子坐下,绘声绘色讲起来,“打人的就是帮青皮地痞,曹煜还捅伤一个,好在未伤及性命,官府以抢劫定案,可问起为何什么都没抢只将人打得不人不鬼,他们又说不出个所以,若说那背后没个隐情我可不信。” 听她说不人不鬼,方沁终于起了点反应,“他伤得很重吗?” 袁碧莹两个唇角往下撇,点头,“据说断了两条肋巴骨一条胳膊,浑身青紫,一个劲儿往外咳血。你说说,这是强盗干出来的事?我看呀,多半是他开罪了哪家爷们,找了流氓去埋伏!” 一听这话,方沁登时慌了,“…能是哪家?” 好在袁碧莹只是道:“他攀了咱们家的亲戚入六部,动了多少人眼中的肥肉,别人动不了咱家,那他开刀,是谁干的都不稀奇。” “那…咱们家可打算追查到底?” “瞧给你吓得,只是这次呐不查才周全。”袁碧莹起身摆弄起方沁背后乌发,“我看大哥是不会给他出头的,何苦为一个外人去和官场上那些虎视眈眈的人唱对台戏,是谁干的揪出来了反而不好,这个暗亏吃了也就吃了。” 方沁心不在焉点点头,“还是你们想得周到,我以为开阳会替他讨个公道。” 袁碧莹熟练替她挽个小圆髻,“你到底年轻,不过,曹熹照伤得那样重,年前还能不能走任也是两说,没得熬不过这个冬天死了,那伙人才是真真得逞了。” “死?”方沁猛然回头,拽疼了头皮,倒抽一口凉气,“他会死?” “嗳别动,簪头尖利。”袁碧莹将她脑袋梳得光镗,比往日多出几分贵气,“这可难讲,他伤得重,又没个亲人在身边,早上听二爷的意思,大哥想将他接进府里养伤,名声上也好听。” 方沁吞咽了口唾沫,不再多说。 果真两日后曹煜就搬进了方府,在后罩房住着,拨了三个丫鬟给他,每日伺候饮食和起居,还请太医给他瞧,好歹胳膊和命都保住了。 府里除了老夫人和方沁,几乎都去望过他,据说他真被打得去了半条命,若非之前曹煜时常出入方府,府里人对他熟悉,否则看脸根本认不出那是谁。 得这消息,方沁也坐不住。 那天山上顾梦连像变了个人,她猜想此事多半就是他让人做的。 于是她一方面想法子私下约见顾梦连,一方面让人在小厨房炖了参汤给曹煜送去,却得知他知晓那参汤来历不喝,顿时遍体生寒,怕他心怀恨意与顾梦连来个鱼死网破。 开年武举,顾梦连若有官司在身定然不能入围。 方沁思来想去,问:“岚鸢,厨房的参汤还热吗?” “该是还温着,要喝我给你热热去。” “不必,盛一碗来,曹煜也躺了有些日子,不知道恢复得好不好,我去瞧瞧他。” 方沁亲自端了那参汤去到后罩房,让丫鬟都在外头等着,独自与他谈判。 “…煜哥儿。”迈步进门,浓郁的药味扑鼻直冲脑门,方沁不由得屏住呼吸,平添几分惊心动魄,“煜哥儿?你在哪儿?” 房里静悄悄的,她转过屏风,陡然震住,只见那卧榻上背靠软枕平躺一人,额面缠着纱棉,唯一双阴沉轻佻的眼轻飘飘将她死死盯着。 方沁见他这副模样,强撑着上前,“你,你醒着为何不应我?” 他不应声,那双眼睛只随她动作而动,注视她将瓷碗放下。 方沁提口气,垂手站着,“你可好些了?” 他不答,将她盯着。 方沁也不想和他多费口舌,“煜哥儿,你可知道那天晚上打你的人是谁?背后又有没有主谋?” 曹煜嘴角扯动一抹笑意,忽地抬眸向她,“您教教我,我该知道吗?” 他嗓音比过往沙哑些,但细听仍是温润的,歇斯底里的温润。 方沁吞口唾沫,拉来杌子坐下,“来,先不说那些,趁热把汤喝了吧。” 曹煜这次倒愿意喝,只多了些要求,“我手断了,生生让人给踢断的,您得喂我。” 方沁猛地一怔,威胁的话她料到曹煜会说,却不想他是装也不装了,只得端过瓷碗在手上,?一勺汤到他嘴边,“喝吧,喝完了我们好好谈。” 汤勺一来一往,他眼珠子始终将她粘着,方沁后脊起了层薄汗,一勺喂得比一勺快,只想时间过得快些再快些。 曹煜忽问:“您突然待我这么好,是因为愧疚?” “不,不不。”方沁慌了慌,将还剩半碗的参汤放下,“我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要愧疚?” 这是真话,她来也只是担心顾梦连的前途。其实那日曹煜所做已经淡了,她未必恨他,只是不想见他。 曹煜问:“那您何苦屈尊来探望呢?” 她闭了闭眼,耐着性子与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煜哥儿,这次你的确伤得重,可我听说官府已经定案,你也拿不出其他证据,你要真因为一点怀疑把事情从头到尾闹出来,我猜想结局也是你落个身败名裂,你看,你才进工部,能力还不得施展,那样可真就得不偿失了。” 曹煜唇角噙着点笑,“小祖宗替我想得周到。” “那你…” “我不说。” “当真?” “真。” “可你方才……” “从进门起就只有您在说话,我只喝了碗汤而已。” 方沁无言以对,目光游离接连点了四五个头,“好,那就好。那天的事我不再计较,也希望你能守口如瓶。” 哪知他话音带笑地问:“那天的事,您就此不再计较,真的真的不再计较?” 方沁点头,正色道:“煜哥儿,你该庆幸,而不是反问我。” 曹煜蓦地发笑,牵扯到了伤处,发出两声痛嚎,方沁手足无措,手在空中比划,不落在他身上,“…怎么了?要帮你叫大夫吗?” 腕子忽地一紧,让曹煜猛然掣住,栽进他怀里,他以那只包扎着的断手紧扣方沁后颈,指端用力摩挲她的月牙红记,一下下,比烙铁滚烫,比啃咬折磨。 “可我却想,若你能计较一辈子才好。” 他在她耳边细细嚼一句话,喉音隐忍而爆发,“不如你让他现在来杀了我,你去告诉他,说我又对你做了什么,让他再来砍了我的手,别再给我留活路。” 方沁目光所及只有他身后那只软枕,前胸贴着他的,心跳咚咚,浑身汗毛直立。 曹煜倏忽松开了手,轻松一笑,清雅温文,“别当真,我很怕他,小祖宗千万别去告状,我马上就要去北平了,没准再也不回来了呢?” 方沁眼光发直,定定站了三个弹指的功夫,也不知听没听进去,转身跌跌撞撞拔腿就走。 见到顾梦连是在五日后,她已缓过来了,听闻后罩房那位也能下床走动,心情可算松快一些,借年前采买与顾梦连聚首,多日积攒的情绪成了兜头盖脸的一句埋怨。 “连哥哥,你好糊涂!为着报复他,是真不将自己的前程当回事了?” 曹煜挨打后的种种顾梦连必然有所耳闻,何况其中一个地痞挨了刀子,回来找他多要了几十两,说指头没剁下来,但狠狠痛打了一顿,定叫他生不如死。 “我本意是吓唬他,没成想那帮青皮将他打成这样,反而坏事。” 方沁攥着顾梦连腰侧衣带,竹筒倒豆的倾诉,“你答应我,别再替我出头了,抓着这件事不放永远也没个了结,就此作罢吧,我不想再听到他的消息。” 想起那日他在耳边说过的话,劝说道:“你打他这一次,他怕是得恨上一辈子。” “他恨我,我还怕他不成?” 顾梦连不必要告诉方沁自己本意是剁根手指,也明白她的埋怨是出自担心,她这几日定然心有戚戚,终日不得安眠,遂拉过她抱在怀中,“事情都过去了,两边我都会叫人盯着,往后家里大事都与你商量着来如何?一定不再叫你烦忧。” 方沁得他安抚,连日来的委屈都在一刻爆发,搂着他哭了许久。 之后又无事发生地过了五天,曹煜搬出方府,拖着病体北上就任。临行到老夫人和方沁屋里辞别,方沁称受凉不见,听门外荃哥儿和他的曹先生依依惜别。 “曹先生,您在路上可千万保重身体,那帮打劫你的人真乃败类也,定有报应等着。” “我倒不信这个,若真有那么灵验,只怕人人自危,在寺庙外头的功德箱前日日大排长队。” “先生说的有理,那我也不信这个了。” 方沁推窗泼出半盏凉茶,连声咳嗽。 * 过了个年,似乎一切都在变好,此后真如顾梦连所说,方沁不再因为此事烦忧,甚至好像从未发生过一般。 周芸婚期定在两年后出孝,可高静雪却急着替她裁制喜服,方沁跟着高静雪学刺绣,她也想绣自己的喜服,再不济就绣自己的盖头。 开年总有好事,春闱顾梦连中举,脱颖而出。 这在众人意料之内,他骄傲了两天,正儿八经和姚恭人商量到方家提亲的事,说明年秋闱一举夺魁就送定礼将方沁娶回家来,双喜临门。 周芸定下婚期一个月后,崔慧卿旁敲侧击问高静雪回杭州的事宜。 高静雪想带荃哥儿走,周荃却想留,方其玉自然也想留她。 一番劝说后,崔慧卿将事办得更急,此时高静雪也觉察了她和气笑容下的隐忍不发,与崔慧卿碰面愈发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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