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是北平军,奉命追回京中各位大人们。”那人的三角吊梢眼在车厢里上上下下游走一圈, “还有他们的家眷。” 袁碧莹让他看得发毛, 接口道:“军爷,我们只是寻常人家, 老爷在京城做买卖, 算不得什么大人, 他要是大人, 我只怕梦里都要笑醒了。” 她拆了发髻上的一枚金钗头, 递将出去, “军爷行行好,就将我们这一车老小都放行吧,京师这段日子不得消停,老爷到山东去做生意,我们女人家的扆崋可不得过去投奔他。” 那军士接过钗头,放在嘴里啃一口,哼笑着揣进怀里,“你们是谁家的,搜过就知道,都给老子下车!” 女人们灰溜溜被赶下来,在马车边站成一排,雨丝打在身上,叫夜冷愈发刺骨。 带走的两只箱子也被抬下来,丢在砂石路上打开,一箱是衣物,还一箱是些谈不上值钱的财物,有金的也有铜的,带头的军士抱起一只瓷瓶看了看,又丢给旁边人。 “还有呢?” “没了。”崔慧卿摇摇头,“这是我们从家里带出来的所有值钱东西。”她觑向袁碧莹,以不高的声量学她道:“军爷要喜欢,就都带走吧。” 那军士果真一抬下巴让人将那箱子财物给端走,仍不依不饶,“身上呢?身上还没搜过。” “使不得,使不得啊!”老夫人颤巍巍开口,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方沁将她扶着,自己也紧张得喉咙管发紧,谁来碰她一下马上就要吐出来。 “搜!手脚都老实点,别给晋王惹事。” 京师风卷残云,飞鸟四散,北平军占领紫禁城,算起来才用了三个时辰。 槐树荫下摇椅轻晃,曹煜坐在诺大庭院听墙外奔走相告。 天下还是李家的天下,但这老晋王府,从今往后就改姓曹了。 “曹大人,方家内眷自城外被带回,现禁足在齐国公府等候发落。晋王殿下说…猜的真准,他们果真往山东去的。” 曹煜睁眼笑了笑,眼底却没几分挚情,“这可不是猜的。” “晋王还说,待处置了崔家就轮到方家,要想求个情也卖您面子。” “多谢晋王殿下。有人哭吗?回来的马车上。” “都哭了,听说本来都能逃过去,是有个姨娘身上带了件嘉宁皇后赏赐的宫花,簪杆上就镌着大内御造。” “是吗?也是可惜了。”曹煜站起来掸掸衣褶,轻飘飘说了句,“她该多伤心。” 差了一步之遥嫁给姓顾的,又差了一步之遥逃到山东。按她那打肿脸充长辈的脾气,这会儿约莫正在忍着眼泪安慰别人,其实自己心里也根本没底。 那人没会意,道:“这有什么伤心不伤心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贪那一支发簪做什么?也是自作自受。” 曹煜没接话,往外走去。 齐国公府的家仆被集中收押,阖府上下空空荡荡,角角落落都没个人气。 被抓回来也有一夜,没人伺候,个个肚里都空着,大人还好,蓉姐儿受不了,哭着要蕫嬷嬷,崔慧卿到厨房煮了青菜鸡蛋面分给大家,蓉姐儿吃过就也睡了,不再闹腾。 听说琼院里袁碧莹将巧姨娘骂得狗血淋头,方沁隔老远都听见巧姨娘哭嚎的声音,这回没人替她说话了,连方临玉也没有,她太糊涂了,害得老夫人蓉姐儿也没逃出去。 可笑方府门庭若市似乎还是昨天的事,今天便凄惨得只能一人一碗泡涨的面条。 晌午时来了人,府门从外边推开,先进来两溜官兵,而后才是他。 曹煜着五品白鹇补子服,松形鹤骨信步从门外走来,方其玉就在前厅坐着,见他绕过高大的影壁,款款行至自己面前,躬身见礼不疾不徐。 “契父,我来迟了,先头打起来不让上街,这会儿消停了赶紧过来看看。” 方其玉静坐着,乜眼向他,“他们倒放你进来。” 曹煜迈过门槛进了厅堂,“您这儿也是因着和崔老太师的姻亲暂时禁足,怎会拦着我不让进出。”他迳在下首的官帽椅坐下,两手搁在把手上,“外头那些看守的收了我的钱自然也就开门了。” “崔家怎么样了?” “抄了家,关了大狱。” 不出所料,头一个是崔家,接下来就该轮到他们方家了。 方其玉闭了闭干涩的眼,吁口气,“你在北平…可得到过什么消息?” 曹煜掀开手边的茶壶盖看了看,是空的,“晋王殿下要在今年初冬起兵,设计烧了蒙古鞑子十车冬粮,他嫌做得慢了,让太子在他前头当了几天皇帝。” 方其玉额头青筋暴起,扬手掀翻手边茶几,一声轰然巨响,将门外的门里的所有人都聚到了这间前堂。 “你这狼心狗肺的混账!” 方沁赶到时只看见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官兵,还有外边手忙脚乱不断求情的方家人,她在纷杂的脚步间看见被按在地上的方其玉,通身被一种莫大的震撼包裹,手足坠了千斤,根本动弹不得。 曾经支起整个方府的人,就这样须发凌乱被按在地上,而那个曾经叫他契父的穷书生,背手站在门口,冷酷地看这一切发生。 曹煜在耸动的人影中看见她,两年未见,朝她走过去,方临玉脑袋里当即敲响一记响亮的警钟,上去阻拦,一把扣住曹煜手腕。 “畜生…你离她远些!” 但听夏姨娘惊嚎了声,两个官兵便将方临玉押往正堂中央,曹煜转转腕子,蹙眉吩咐,“把人看住了,别叫他们乱跑。” 曹煜复又朝方沁走过去,她木愣愣的站着,他便摸出张帕子,微弯过腰,“您这是哭了几场?眼睛都红了。” 方沁茫然向他,听见自己在问:“……为什么要这样?” “不为什么,人活一口气,我总要出这口气。” “我竟不知你在我们家受过气。” 曹煜扯扯嘴角,直起身收起了帕子,“怎么不知?受过最大的气就来自小祖宗您身上,这口气,我可还没出。” 方沁听见了又好似没听见,想起顾梦连,心想紫禁城都换主人了,北平军都到家门口了,那他在哪里? “你知道我夫君在哪吗?” 曹煜笑起来分外俊彦狡黠,有种抢占先机的愉悦,“你们还没行礼,不是这么论的,不能叫他夫君。” 她仍淡淡的,“他在哪?” 曹煜告诉她,“听说小顾将军带着万岁往南逃了,等北平军抓到他,我知道他在哪了再来告诉你。” 方沁盯着前堂某个空荡荡角落,一阵颦眉,落了两滴泪。 她眼神一暗,忽然发狠地扬手甩了一记耳刮在曹煜脸侧,用旁人闻所未闻的狠厉声调痛斥,“不肖子孙!你这邀名射利的狗辈!” 这一记几乎耗尽她的力道,周围都没了声音,官兵见状要来将她制住,曹煜抬手制止,另一手在面颊轻碰,眼睛扫过堂屋所有看他挨了打的人。 舌尖在红肿的半边脸剔了剔,泛着股铁锈的腥气,他仍笑得儒雅风流,盯着方沁将唇畔血迹以拇指拭去,而后一如当初品尝她唇上胭脂般的将指腹血迹放进口中吃掉。 “你是小祖宗,打我是该的,不过何故骂我狗辈,不是连自己也一道骂进?” 见她浑身发冷地死瞪着自己,他一把掣过方沁将人拉到了间壁暖阁,身后人惊叫着上前却被官兵拦住。 “放开!你放开我!” 方沁扭动腕子想甩开他,忽然被他反剪两只胳膊,面朝下按倒在了桌案,后颈传来温热湿意,是他俯身灼热的气息铺洒在那弯月牙,吐息间带着粗野的血腥气。 “也好,你骂我是狗辈…”他眼光从那小小红记错开去,附耳柔声与她提议,“那就来和我做对枉顾纲常的狗男女吧。” 方沁呜咽一声,双脚死命蹬着地,眼里热泪哗哗,嘴上却骂:“我就是真和一条狗好,也不会跟你好!” 曹煜倒不生气,撒了手,“小祖宗可要记着今天的话,他日再来求我,别说我作难你。” 曹煜走后,官兵们也都退出去,大门重新密不透风的合上,一大家人朝方沁围拢过去,七手八脚地整理着她,擦拭着她的眼泪,就好像她才经历过一场不能宣扬的摧残,让她愈发没有指望。 “他和你说什么了?” “小姑姑,曹煜适才和你说了什么?” “你告诉我们,你说呀,你别不说啊。” 方沁慢腾腾将视线在他们脸上划过,“他说他要出一口气,还说连哥哥带着万岁爷往南边去了,北平军还在穷追,等抓到了,就来告诉我。如果我肯求他,他就手下留情。” “卑鄙无耻!”方其玉踹裂了梨花木茶几的一条腿,怔然发问:“难道我方家百年基业,真的就要毁在我的手上?” 方临玉愕然问:“大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不过一个工部郎中,哪来这么大的本事?” 方其玉咬牙道:“怕只怕他在北平也像巴结咱们似的巴结晋王,一早换了主子!他要想在新主那儿某得一席之地,少不得献计献策。你且看,这指东打西暗度陈仓的把戏,究竟有多少是他给晋王出的主意,等晋王上位,他才是真的小人得志、鸡犬升天。” 北平两年,他们几乎和曹煜断了联系,这也是他们有意为之,就此将他抛下,沦为弃子。 殊不知,沦为弃子的另有其人。 “想不到他…竟是两面三刀之人。” 众人欷吁谩骂,捂着心口恸哭。 方沁默默回到小澜苑,抖着手给自己倒了杯水,才心神不宁喝了一口就紧张得全吐出来。 过了两日,官兵进来带走了方其玉和方临玉,收押大牢,听候发落。 蓉姐儿被关在屋里不让出来,整日哇哇大哭,老夫人也病了,叫不来大夫,头疼得厉害。 方沁已两天滴水未进,颗粒不食,她脑袋是空怔的,要么就把收在箱笼里的喜服拿出来看看,看过了再折好收回去。 不知第几日,她真的快饿死过去,朦胧间听见袁碧莹在外头拍门,“哐哐哐”拍来了曹煜,他进屋来捏着方沁的嘴喂了米汤,劝得咬牙切齿,逼她把嘴张开。 见效果甚微,他道:“崔家难逃一死,你们方家未必,你好生求我,我替你向当今陛下求情。” 陛下?原来外头已是晋王的天下。 方沁干吞一口唾沫,眼珠子转向他,艰涩道:“…我,求你。” 曹煜起身掣过她胳膊,将人半抱半拖到了妆镜前,虎口钳着她下巴,捏出两道白印,不留情面问:“小祖宗求人,就是用一张面黄肌瘦叫人败兴的脸?” 那可真难倒她了,她颦眉望着镜子里自己也认不得的脸,“我就长这样,我吃不下…” 她真的吃不下,起先是茶饭不思忘了吃,现在就是逼她吃进去,也难受得要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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