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中堂,你曾在北平任职,于迁都,你有何高见?” 边上有人欠身过来,曹煜荡起个礼数周到的微笑,搁下茶盏偏身与他道:“北平出西制衡瓦剌,往东抵御鞑靼,万岁爷登基以前常出西北迎战蒙古,如若将国都定在北平,不论督战还是指挥都将大有助益。” 对面刘文清的亲信与他唱反调,“北平多贫户,若要迁都,大量物资都要依靠人力财力走漕运北上,这当中有多少不必要的开销,曹中堂,你是吏部侍郎,未必有我们户部的人清楚。” 曹煜淡笑着,“马大人说得也对,所以一人献策思虑不周,万岁爷方召我们来这文渊阁内商讨,得一良策。” “曹中堂觉得今日万岁爷是为了迁都一事,才将我们召集在此?” “这我不知,我也才刚到啊马大人。”曹煜四两拨千斤说得谐谑,将话头错了过去。 稍等一会儿李贤姗姗来迟,一侧跟着哈腰的汪铭,一侧跟着款步追随的刘文清。他走得急,步伐带风地进来,屋里霎时齐刷刷跪成一片。 李贤着交领金盘龙常服,腰间戴一对玉牌,并未佩戴头冠,能看出他原便是个任达不拘之人,往上首一坐,两片薄唇飞快道:“都起来,汪铭,给刘中堂看座。” 李贤正值而立,面盘瘦削而凌厉,眉有些淡,眼型深邃,使得他瞧着多出几分阴晴不定,眼下总像是有团散不开的迷雾,叫人难以捉摸。 人一坐下,瞧见曹煜椅背上挂的衣裳便皱了皱眉,“熹照,怎么还是穿得这件?你除了这灰棉袍子就没别的厚衣裳了?” “谢万岁关心,有的,不常穿罢了。” “为何不穿?穿,都要开春了,下回再见你,换件鲜亮衣裳。” 曹煜答应下来,眼梢路过刘文清,他板着脸一动不动,好似风化龟裂的粉墙。 李贤含笑摆弄摆弄桌上笔墨,“我来之前,你们等得心焦,没少猜今天召你们来是为什么事吧?” 底下自然无人搭腔,李贤目视前方,“是为了商议如何对外公布顺恒被叛军击杀一事,昨儿一早我收到兵部密报,叛军都已伏诛,叛军头领为投诚杀了顺恒,见情势并未逆转后遁逃,腾骢军仍在追查他的下落。” 叛军头领是为当日领命护驾的顾梦连,说他杀了顺恒帝投诚,纵是曹煜,也不相信。 这是李贤的一招祸水东引,顾梦连当了李贤的替罪羊,成了夺嫡战的牺牲品。 “叮铃”一声,底下不知是谁的手碰到了桌上茶盅,李贤收敛笑意环视一周,果真什么样的神情都有。 面色如常的,有。功成轻笑的,有。扼腕叹息的,也有。 李贤拇指抚过青玉扳指,“毛睿,你叹什么?” 那毛睿是五军都督府的人,曾是顾荣部下,有如今成就全靠顾家一力提拔,身材硕大的男人眼眶几近泣血,“回陛下的话,我叹顾家一脉忠勇,到头却落得如此下场,不知在座诸位大人是真的不怕还是被眼前利益蒙蔽了双目!等到这些罪名有一天落到你的身上!你又能否独善其身!” 话音刚落,汪铭扬声以尖利嗓音传唤外头的腾骢军,手指着毛睿,“毛大人,你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可是要反?!” “反的另有其人,我毛睿只认天理,不认皇权!” “放肆!皇权即是天理!来人呐,还不快快将毛睿伏法!” 腾骢军涌入文渊阁,将毛睿团团围住,强按在桌案之上,周遭文臣纷纷蹙眉闭眼,读圣贤书的人可见不得如此粗暴景象。 “李贤!你残暴不仁!杀兄弟夺位!谋害忠良!” 毛睿如豺狼虎豹般明亮的眼睛扫射过席间众人,“你们这些假仁假义的佞臣!就不怕有朝一日卸磨杀驴!兔死狗烹吗?!届时悠悠众口都要来将你们讨伐!” 文渊阁狼藉过后重归于静,众人四散归家,无人敢交头接耳地逗留。 李贤让汪铭留了曹煜片刻,上首刘文清也还在,曹煜站在堂中,胳膊上拐着他的浆洗褪色的老旧棉袍。 “熹照,顺恒是万箭穿心而死,你等尸身到了,找几个能把这事办妥的人,想办法做成刀伤,或是一把火烧了,编个故事圆过去,堵一堵那些‘悠悠众口’。” 曹煜躬身颔首,面上半点情绪也无,淡然接受,“微臣领命。” 这脏活要他去做,他也做得。 就因为顾梦连没死。 他不能不死。 回府曹煜刚进门便在前院驻足,门房的人都在外头站着,有个年岁稍大的上前来,问他的安。 “老爷,老爷您行行好,我们可不能就这么被发卖了呀。” 曹煜不明白,扬眉问:“谁说要发卖你们了?” “青居的表姑娘,今早您一走,她也跟着要出门去,我们知道不能就这么放行,便将人拦着,她却要将我们全都发卖出去,老爷,冤枉啊,我们也是依着您的意思做事,夹在当间也难呐。” 曹煜倏地皱眉,“她出去了?人不在府里?” “出去了,小的们哪敢不放出去,隋嬷嬷跟着,是带着蓉小姐一起走的。” “去了哪?” “去了赵家,大理寺丞赵家。” 曹煜旋身出门,门口马车还未解套,他迳坐上去,“去大理寺丞赵家府邸。” 如此马车一路奔袭到了赵家,才将将停稳,府门打开,只见他的沁儿就在高静雪和周家姐弟的簇拥下走出来。 她在青居鲜少打扮,唯出门才簪两只羊脂玉掩鬓,披着白狐绒锁边的红裘,眼睛哭得红彤彤的,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跑回娘家哭诉。 委屈从何处来,他逃不脱干系,偏他二人之间总有天大阻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曹先生!”周荃眼尖将他认出,欢欣不已,“曹先生!我是荃儿!” 而曹煜已认不太出周荃,他现今该有十二三了,模样和身长的变化都是巨大的,从个乳臭未干的小孩眨眼变成了身高在方沁肩头的少年。 笑起来两颗虎牙分外张扬,那份明亮的气势无端让曹煜想起另一个该死却没死成的人。 他行下车,朝高静雪拱手,“周家夫人,经年未见别来无恙。” 高静雪下意识将方沁往后带了带,朝他点头。 曹煜对周荃笑道:“两年的功夫就长这么大了,我当真差点没认出来。” 周荃连声道是,“蓉妹妹见了我都吓坏了,我安慰她,说好多以前的事,她才相信我就是周荃。” 他知道曹煜是而今的吏部侍郎,东阁大学士,地位尊崇,为皇帝直属。连带自己这个曾经的学生也感到无比自豪,“曹先生,您这身公服真漂亮。” 曹煜朝他笑一笑,未作多言,伸手向方沁,“走了,沁儿,我来接你回家。” 她没有第一时间抬起手回应,他动动指头,并不收手,“好了,往后再请周家夫人来我们家坐,快过年了,总有时间给你们走动。” 方沁偏脸留给高静雪一个笑,“那我就先回去了,你要带荃哥儿来玩。” 高静雪重重捏了捏她的手,“好,我得空就来,小姨别嫌我烦才好。” 眼看二人带着蓉姐儿先后走上车架,周荃杂乱的思绪才缓缓回笼,搔搔后脑勺,“娘,适才曹先生管小姨姥姥叫她的闺名,这不合规矩,这是大不敬啊。” 周芸偏首瞧他一眼,轻叹了声回进院里,“娘,荃儿,进来了。” 周荃傻了眼,不明白周芸怎能如此淡然,“姐姐!曹先生管小姨姥姥叫她的闺名,你没听见嚒?” “那又怎么了?”周芸挽上不语的高静雪,“这些事你那么小就别过问了,等你长大都就懂了,快进来,我可要让下人关门了。” * 回到青居,方沁想起适才曹煜在外亲昵的态度,“你往后,别当着孩子的面那样叫我。” 曹煜正煮水泡茶,动作慢腾腾,“那该叫什么?小祖宗?” 方沁颦眉,这变了味儿的小祖宗,她更听不得,疲于与他争辩,脱了红裘在床榻坐下,“我累了,睡一会儿,你出去吧。” 曹煜却是没那么轻易答应,不知何时曹煜在青居也留下了几套便服,宝瓶伺候着他脱了公服换上便服,关怀地望了方沁一眼,退将出去。 光影飞尘无声,除却煮水,屋里一派寂静,方沁垂眼思忖片刻,问:“曹煜,你在抚州老家当真有位表妹?还是假的?能否与我实话实说。” 曹煜低头整理汗巾,听她问,也不再隐瞒,“假的,当年为了躲你家撮合的婚姻,信口胡诌了一个表妹。” 方沁蹙眉黯然,“所以,如今我成了那个表妹?” 曹煜坐到塌上烹茶,笑起来,“也是误打误撞。” 方沁抓着身下软褥沉思片刻,道出个她自认为的真理,“其实若你当初攀上的不是方家,也会喜欢上其他的贵府小姐,你说是不是?想想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得她如此说,曹煜瞧她一眼,复低头摆弄茶盏,总算没恼,“这话说得稀奇,你拿我当什么,又拿你自己当什么?” 她费解,与他和盘托出,“我以为是你对方家的怨叫你向我施暴,可方家明明对你不薄,所以我也不知你的怨是从哪来的。你的诸多情绪我都不知从何而起,我只知晓你的为人,却对你的过往知之甚少。” 曹煜正想问问她什么叫作“施暴”,可话到嘴边,更期待另一个答案,“你想了解我的过往?” 方沁摇摇头,“曹煜,我绝非你良配,倒不如像我之前说的那样,我留在这儿不走,直到你厌弃我为止,你照样娶妻生子,我也不会拈酸吃醋惹你家宅不宁,岂不更好?” 茶汤滚沸,泛起琥珀大泡,曹煜神情轻淡往茶壶加入半勺薄荷碎末,一颗丁香,是她喜欢的口味。 “来喝茶。” 方沁软言拒绝,“不喝了,你吃完这盏就走吧,去想一想。你只知你现在对我有意,便想占为己有,那未必长久,将来你没得还要厌弃我容颜老去。” 曹煜暗自提气,心道果真如此,他就是想对她好,她也未必领情。想着她今日从赵府出来那双红红的眼睛,到底没发作。 “不说这个,来喝茶。” 方沁蓦地抬眼,耳坠子晃了晃,像悬在心上岌岌可危。他语调很轻淡,可她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只得起身走过去。 “别坐对面,坐我边上来。” 曹煜替她倒出一盏,搁在手边放凉,“是你以前最喜欢的口味,我还记得,小祖宗每次喝完都要赞叹我的手艺。” 方沁望着那盏茶汤,想起以前与他寻常的相处只觉羞耻,她那时年岁小不谙世事,竟真的毫无防范,将他当成晚辈,想来滑稽可笑。 “我现在还是喜欢的,只你走之后就没人这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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