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慧卿呷一口温茶,“姚恭人说的是,我也觉着这是天赐的良缘,只是我们府上特殊些,说到底我是晚辈,小姑姑的婚事还是要听她自己的意思。” 姚恭人也抿了口茶,轻轻放下茶盏,“不如,何时安排他们见上一见?” 方沁想不到会在这儿遇上方临玉。 她瞧那画舫上的身影觉得眼熟,等船靠近一看,果真是他。 船上除了他只有曹煜,方临玉说他们两人是最先到的,还在等其余几个酒友,左等不来右等等不来,索性请方沁上船,玩够了再靠岸接那帮不守时的庸才。 方沁起先犹豫,方临玉喝了酒热情领她走上甲板,身后蕫嬷嬷跟上来,被方临玉挡下,“你们就别上来了,载不了那么些人,亲姑姑跟着亲侄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方沁想起什么忽地转身,看到人堆里手足无措的周芸,朝她招招手,拉她一并上了船。 打船靠岸起,周芸就变得寡言少语。她今日也是打扮了的,只是身上戴孝,簪一套岫玉花钿已是隆重。 这会儿到了船上,周芸不自觉将头低垂,羞于见人,跟着方沁缓缓摘下帷帽,“见过临二爷,见过曹先生。” 方临玉朝她微一抬手,转脸伺候小姑姑落座,“今晚的秦淮有难得的美景,小姑姑赏脸上我的游船,我定周到款待。熹照,还不敬你小姑奶奶一杯?” 舱内摆两溜小食桌,曹煜就在方沁对过,他欠身取来玉斝,斟上满满一杯酒。曹煜今日穿得一派月白风清,白净的额头束着幅巾,一双眼睛带着动物的狡黠。 “小祖宗,我敬您。” 方沁忽然瞧见有条胳膊伸过来,扭脸见是位朱唇粉面的清倌人,正眉目含笑提溜着玉斝为她倒酒。 见方沁掇着酒杯左右为难,方临玉哪能真作难她,笑了笑,“小姑姑,熹照表孝心得把酒喝干,你看着抿一口就是。” 曹煜果真仰起脖子将那杯酒一口吃下,将杯底亮给方沁,“您不喝也不打紧。” “那不行,是你的心意。” 方沁拿嘴巴就酒盏,眯眼浅浅呷一口,竟是甜的,刚笑起来要和人说,辣味自喉咙口返上来,杀她个措手不及,赶忙把舌尖吐出来晾一晾。 方临玉哈哈大笑,探身拿过她桌上酒杯,一饮而尽,“小姑姑别喝了。” 他招手让那清倌人抱了琵琶坐到船头,弹个应景的“月儿高”与众人听。 弱管轻丝,胡笳疏疏朗朗,波光潋滟,水流泠泠淙淙。 周芸坐在旁侧无人问津,总归落寞,她又不是方沁的丫鬟,在杭州的时候,也是前呼后拥,受人追捧的。 还是有人留意到这一隅的寂然,曹煜含笑望向她,“周姑娘要试试吗?是偏甜的粮食酒。” 周芸膝头的手紧了紧,微微颔首,“我来试试。” 曹煜起身将酒斝送到她的小食桌上,她握起温润的汉白玉壶把,上头带着前人留下的体温,还没喝,脸就热起来。 诚如他所说,她喝下去甜丝丝的,虽不比老家酿的米酒,但总有种别样的甜。 余光瞥见方沁两眼发直的上了酒劲,周芸想和她不一样,又给自己倒上第二杯,显示她有个不错的酒量。 方沁确实上头了,脸烧得慌,她低垂着脑袋,手背在面颊贴一贴,担心小动作被人瞧见,抬眼四顾,撞进了曹煜的柳眉星目。 她尴尬颔首,正要将眼神错开,忽听“噗通”一声,有个什么庞大的东西落进了水里。 沿河两岸因此搔动不小,河面不复适才平静,倒影缭乱,谁都没看清究竟发生什么。 不知谁喊了声“有人落水”,紧跟着又是“噗通”一声,临近船上有人跳进河里救人。 听说有人见义勇为,方临玉让艄公朝那方向摇船。 方沁清楚临哥儿脾性,知道他这是要去接应那位义士,遂拿起放在边上的帷帽掩面,转脸叫周芸也戴上。 船稳当当停在落水者面前,本以为将人捞上来要费些功夫,哪知眨眼间就有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扒上船壳,是那义士,可见他有副健硕的好身板。 他将落水老者拦腰送上甲板,紧跟着双臂一撑,长腿一跨,翻身上船,在艄公协助下有条不紊帮那呛水的老者顺气。 方沁定睛一瞧,登时方寸大乱,那义士不正是画坊说她画鹰似鸡的狂徒? 她扭脸朝向旁侧,慌乱下帷帽偏巧撞上曹煜肩头,歪了几分,露出半张微醺酡红的脸孔,她手忙脚乱稳着帽檐,错身站到曹煜身后。 方沁将音调压得低,“煜哥儿,你要帮我。” 曹煜也认出那人,微偏过头,嗅到温热略带酒气的呼吸,“我自是帮着您的。” 那厢顾梦连起身道谢,才抱起拳头,就见远处站着的女子正戒备地后退。他没当回事,举目却见一位俊俏书生,他头戴幅巾,身穿素净道袍,虽然装束改变,但仍叫他一眼认出。 他是长乐桥上,与那妙笔家的千金同行的男子! 方沁该料想到这个的,可她偏就疏漏了,眼看那人凝视自己走了过来,浑身还滴滴答答淌水。顾梦连从方临玉身边错过去,迳往方沁过去。 “是你?”他惊讶。 “…我不认识你!”方沁旋身与曹煜背靠着背,躲得利落。 顾梦连刚打水里上来仿佛走出混沌的新生儿,那声音一出,开天辟地,叫他惊叹天意如此,浑身湿濡喃喃自语,“竟叫我今日遇见你,这定是上天的安排。” “什么胡说八道胡言乱语!” 方沁满脑子想着不能在方临玉面前露馅,脑门都烧红了,哪有空去听他的言外之意,“临哥儿!你怎的什么人都往船上放!这人好生奇怪,快赶下去!赶下去!” 方临玉见状也傻,好在船本就往岸上靠,刚一靠岸,方沁便稳着帷帽蹿上去。 蕫嬷嬷一干人等正望眼欲穿地等她,簇拥着将她送上马车。 船上几人面面相觑,方临玉想上前与顾梦连攀谈,曹煜却轻声提醒,“临二爷,救人固然是为善举,可此人举止怪异浮浪,多半会是个难缠的人,还是不要与他多说,免得他知道得多了将来找上门去。” 方临玉一想适才方沁避之不及的情景,觉得有理,就怕心血来潮一停船,反而惹来麻烦,回头不论事大事小,在袁碧莹和大哥那儿都得分头挨一顿“规训”。 于是回进船舱,让曹煜和艄公不由分说送了那老者和顾梦连上岸。 这艘船在摇摇晃晃离岸,另一艘船却正慢悠悠往岸上靠。 那艘船载的,正是姚恭人和方家两个太太。 姚恭人上岸,疾步来到顾梦连身前,掏绢子给他,“你这火燎燎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救人轮得到你?船上艄公哪个水性不比你强?” 顾梦连耳朵听着,眼睛却盯着开远了的画舫,水滴自他下巴颏汇进衣裳,他忽地朝崔慧卿走去,行了大礼。 “大太太,恕寐胥负约,不能与您家小姑姑相见。” 那厢吓破胆的方沁回过神一想,心还是突突的。 她害怕自己一走了之,曹煜没能替她收拾烂摊子。好在担惊受怕到夜里,小澜苑一直无人造访,更无人责问。 方沁心不在焉睡在床榻里侧,丫鬟在外侧替她掖好蚊帐,吹了灯,睁开眼,心还是突突在跳。 今晚的水面黑漆漆的,荡漾着岸上灯火,那红色的灯笼密密匝匝叫人眼花缭乱,他却义无反顾跳水救人。 而她呢,想着自保,满口胡话,将他说得像个恶徒,看他穿着举止,分明是位修养极好的富家公子。 或许她不用那么狼狈,还是要有问他姓甚名谁的从容…… 他说过他表字寐胥,寐胥,可是夤夜入寐,一梦华胥? 那他姓什么?姓李?姓王? 揣想着,方沁翻过身,侧枕而眠,夤夜入寐,登程华胥之境。
第9章 亲事告吹,顾梦连挨了一顿军棍,在塌上卧了两日,浑身侵染苦涩的膏药味。 第三天满心期待,拄着拐去往字画坊,得到妙笔先生封笔的消息。 他忽觉恍惚,好像做了一场春秋大梦,前头又是落水又是挨打,回家便病倒在床,除了姚恭人,谁来也不见。 姚恭人端着药去瞧他,人烧得汗津津躺着,身上盖着一床薄衾,腿蜷着,像个煮熟的虾子。 那天回来,顾梦连便将退婚缘由和她说清,还请她帮自己找到那位姑娘,活脱脱一颗实心眼的痴情种子。 “别犯傻了,你看你,把自己弄成这样,她还能心疼不成?” “嫂嫂。”见顾梦连支起身子,丫头婆子一拥而上七手八脚为他堆枕头,“嫂嫂,父亲是怎么说的?” 姚恭人何时见过他这样,诸多无奈,只剩摇头,“能怎么说?不再将你从病榻上拉起来打一顿就是恩赐了,坐起来,把药喝了。” 顾梦连端过苦药,抿一口,笑得比药还苦,“她是怕了我了,我不该像个登徒浪子似的吓唬她,只是你不知道,那晚我们在船上,正说着我和那方家小姑姑的婚事,偏巧水里掉进个人,偏巧是我救起,偏巧上了她的船……嫂嫂,这是天意。” 姚恭人心疼不已,在他床沿坐下,“罢了,我告诉你吧,你要我派人去问的我都问了,那艘船在那晚由翰林院的人包下,你的那位意中人呐,看来是位翰林学士家的千金。” “翰林?”顾梦连恍然,连连点头,“是了,能作那样的画,还要匿名买卖,我早该猜到他的来头。” 姚恭人嗔怪道:“知道了来头能如何?翰林院里那么些人,你可认得一个?我且告诉你,方家二爷也是位翰林,你要再闹下去,莫说咱们家在方家面前抬不起头,你那位意中人的家里也没法处事了。” 顾梦连没想到事情会有如此复杂,手端药碗愣着,满脑子官司,一动不动。 另一头,得知自己被素未谋面的顾家小三爷退婚,方沁心无波澜,哪有半点被辜负的样子。 好像谁都比她生气,再好的教养也要将那顾梦连骂上两句,还是听袁碧莹讪骂,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先前要嫁的人叫顾梦连。 梦连,这名字说不上得有些熟悉,在舌头上滚一圈,又分明是第一次念这两个字。 袁碧莹掐着腰身来回踱步,对高静雪道:“那天表姐没去,你要是去了也要被那顾家小子骗过,我还真当他是个值得小姑姑托付的良人。” 高静雪问:“这从何说起?” 说起这个,袁碧莹来劲了,团扇打得急促,“那天晚上秦淮有人落水,他二话不说就跳下去救人,我和慧卿就差拍手叫好,真以为是个什么大仁大义的好儿郎。” “还有这事?” “可不就是!” 方沁坐在那一言不发地听,蓦地抬起脸,呆呆望向袁碧莹翻飞的两片红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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