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你就多吃些。不够我再做,明儿走的时候记得带着。”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你叫我声嫂子,我可不能短了你的零嘴儿,往后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只管和我说。” 辞辞觉得好玩,学着她的语气拍胸脯道:“你既是我嫂子,我也不可能短了你的,往后想吃什么酒菜,想叫我从外面带什么,只管和我说。” 赵家伯母在旁笑弯了腰,缓了好久拿帕子抹眼泪:“你们这一个两个的,从哪里学来这虚头巴脑的客套!” 厅里的气氛一时热络起来。 辞辞又饮了两杯茶水便回了住处。 夜已深,月亮悄隐,她站在门前低头看自己的影子。影子黑漆漆的,被夜光拉了好长。俊生还没出来,仍蹲在炉灶前煽风点火呢。 辞辞踟蹰了几下便跨进去,下定决心后,她站在他身后唤:“俊生哥。” “怎么了?”俊生扭过头来。 “那天的事,我看见了。”她垂下眼帘。从陈家村回来的那天起,她的心中便藏了一个能够击垮一切的惊天秘密。一个让她备受煎熬的秘密。 俊生停了手头的活计,望着她:“什么?” “陈家村的那个晚上之后。”辞辞深吸一口气,用尽量平静的语气,“我看见,你勒死了李文元。” 俊生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她,手腕抖动,柴火四散。 “傍晚之前叶大人有事暂时离开,我私自跑出厨房到外面去捡柴火,撞见了你。我没有做声,你没有发现我。”辞辞道。 “你用他的腰带勒他的脖子,那人挣扎了几下就不动弹了。随后一场大雪掩盖了我们两个人的足迹。” 俊生脸上写满震惊,似乎是忘记了如何反应,他愣愣地望着她,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言语。 “这件事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你,好自为之。”辞辞绝望地闭上眼睛。到了这种地步,要说赵俊生和逆贼沈余没有联系,她是不信的。 月前沈余出现在家中掳走了她,恐怕也是他们计划好的。伯父伯母会那么巧合地不在家,不必说,一定是他的手笔。 从陈家村回来她一直避免见到俊生。这些时日以来,她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欺骗自己,甚至欺瞒叶大人。公理和私情都枉顾的她更不配喜欢他了。 这件错事一直凌迟着她的心。往后的一切不幸都是她该受的报应。 “阿辞。”俊生像是松了口气,眉头才缓和,转眼又被无尽的哀愁裹挟,“谢谢你。” “你听我说,我永远不会伤害你的。” “沈余,也不会。”他叹了口气,继续若无其事地往炉膛里塞秸秆。炉膛里黑烟滚滚,使人咳嗽,“你,别怕。” 他的这番说辞,辞辞只当没听见。 外间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谁?”赵俊生警觉道。 脚步声蓦地停了。 “辞辞,是我。”她嫂子葛秋云道,“来送白天晒过的棉被给你。怎么,不方便吗?” “快进来快进来。”辞辞忙擦去眼泪,伪装出一副笑脸。赵俊生拍拍手,站起身,亦然恢复了从前温厚的模样。 炉子里的火星子直往外扑。 这屋里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 翌日卯时一刻辞辞回到县衙,回住处换身衣裳去厨房预备朝食,却在走廊里与县尊大人相遇。 天又黑又冷,琉璃灯在风中摇曳,县尊大人外罩一件群青色大氅,腰悬佩剑,长身玉立。廊下不远处等待者众多,大都甲胄在身,闪烁银光。这像是要出远门的意思。 “大人?” 叶徊在有光亮的地方迅速将辞辞打量了一遍,而后拉她在阴影里站定:“昨夜斥候传回了阙天关的消息,事态紧急,我必须亲自去一趟。” “事情结束我会立刻回来,届时有事情同你说。”他郑重地握了握她的手又飞快地松开,同她错过,“等着我。” “好。”辞辞蜷起手指头,感受他掌心残留的温度。 叶大人一行出发后,辞辞便找出衙门以往开宴的仪制单来看。公门重规矩,各种名目都有礼法可循,这样主持起来总不至于太乱。 ----
第64章 老矣 ===== 今夜无星无月, 也缺少平静。风声飒飒,仿佛一只躲在暗处翻云覆雨的巨手,广袖一扬掷出万千利刃。 哗啦哗啦—— 锋利的树枝划开了朦胧的雾纱。 枯木洞中躲藏的寒号虫在一片肃杀中悲鸣。 “驾, 驾!” 林间大幕张开, 行人日夜兼程, 伴随日月,掠过连绵的天色与树木。 “殿下!殿下……”探路的骑士打马返回来, “前方有水源,可以饮马!” “吁!” 为首那人勒住缰绳, 迫得马儿前蹄扬起又放下, 绕四下慢悠悠地晃了几步。骏马低低地吼了两声, 吐出舌头喘息。 “还有多久的路程?”马背上的人抚了抚坐下马儿的脑袋,抬眼。 “再走一夜,明日午时可至。”骑士道, “十一此时已接近阙天关口, 最晚明早便会传回消息。” “半个时辰后出发。” “是!”身边的人策马而行, 飞快地将命令传达到各处。 “殿下有令, 前方饮马!” “殿下有令……” “殿下有令……” 披甲执锐的追随者们纷纷下马,分出一队人先去牵马喝水, 余下的掏出干粮就着水食用, 其余人等便肩负起巡视的责任,等待轮班。 林中小河窄如玉带, 所幸还未到冰冻的时候。河面上渐渐传出水花扑腾声和玩笑声。跋涉两天两夜, 难得有这样松闲的时候。 到了僻静无人的地方, 行风低着头砸吧砸吧地往喉咙里灌水, 等喝痛快了, 就猛摇脑袋把脸上的水迹甩干。 “星夜兼路, 辛苦你了。”郁南淮嗤笑一声,请它吃了一块烤饼。 这匹贪吃又滑头的马唯恐人反悔,嚼也不嚼,飞快地咽下,随后又嗷呜嗷呜地扮可怜,还来讨要。 “不行。”它的主人果断将东西藏在手后,哭笑不得地拒绝它,“这是做给我的。” 行风恍若未闻,循着香味凑过来。 “知道这是谁做给我的吗?嗯?”郁南淮避到一旁,扬扬手中的干粮袋子。 马儿流着口水,湿漉漉的眼关注主人。 “好贪心的马儿。这是你将来的女主人做给我的,专供我一个人的。”有情饮水饱,他的言语中透露着志在必得。 这饼是出自县衙后厨,做饼的人是谁不言而喻。将来的女主人是谁不言而喻。没留神听见绝世秘密的十二一惊,伸手擦擦冷汗,捻手捻脚地离开。 不远处那人沉浸在某种甜腻腻的情绪里,耳目没有全然张开,竟放过了他。 半个时辰后,队伍重新出发,穿过黑暗赴往明日。日头藏在东面的远山后头,再过不久就将喷薄而出。 浓稠的天色在一点一点地瓦解。 为首之人在轻浅的墨色下疾行,用来御寒的大氅随风鼓起又妥帖地垂下,令身后不少人只能窥其半片衣角。十二早已摒弃杂念,尽忠职守地护卫在附近,带领率府的卫士全速前进。 天将亮时,众人的视野里出现了一抹黑点,那枚黑点越迫越近,最后变成了一只雪白的信使,信鸽收拢翅膀停在人手中啄玉米粒吃。 十二解开它腿上的布条递过来。 郁南淮接了,目光凝在上面许久。 上面写到:日薄西山,旦夕之间。 日薄西山,旦夕之间。 此前项天衡传回符将军病重的消息,他并不十分信,只当这人被斥责后装病耍赖子,哪肯思及人生在世终有一别。 符正宏从去年春天就病了,时好时坏,也因此能瞒过军中这么多双眼睛。 眼下阙天关诸事由其子符襄和副将庞允文暂代。子不肖父,符襄是个不堪大用的庸人,所以问题必定出在庞允文此人身上。 上司病中,庞允文以他的名义上所谓“议和”折,蓄意构陷,其心可诛! 大战在即,符正宏不顾大局瞒骗病情之事,也是要论的。 “快,随我去见符老将军最后一面。” 太子喟叹一声,策马踏过万千浮尘。身后之众随即跟上,浩浩荡荡地叩关。 此地昨夜新落一场雪,正午太阳坚守不出,白雪便皑皑不化。马蹄踏雪,远远地望,倒像是纯洁的花瓣撒落。 十一先行一步,一早就带着东宫的印鉴示人,道储君此番是替陛下巡视西南三关,做战前的动员。 符襄和庞允文得了信儿,率部在城门前跪着,战战兢兢,噤若寒蝉。 太子殿下对谁也不发作,淡淡地命二人起身:“即刻带孤去见符老将军。” 符襄便起身引着贵人往父亲的病榻前,一路上絮絮叨叨,谈及父亲大人被病痛折磨的惨事,又指天誓要证他们符家人的赤胆忠心。 “旁人不理解,我却是懂得父亲心思的。父亲还想上战场杀敌,因为这可能是他此生最后一个横刀立马的机会了。父亲说过,他若是死,只能是马革裹尸……” 太子对此不置一词,举步跨进内室。 房里充满憋闷的混杂味道,熏再多名贵的香料也盖不住,鬓角霜白的妇人跪在榻边,正替垂危的符老将军擦拭手心。 “母亲,太子殿下来了。” 符襄上前,出言提醒。 妇人猛然抬头,抽开帕子同贵人见礼。 “老夫人不必多礼。”太子抬抬手,示意符襄将人扶起,关注榻上的病人。 “符老将军如何了?” “回殿下,外子已昏睡两日了。” “大夫说,如果过了今晚……今晚若是不能醒过来……”符襄攥着他母亲的手唉声叹气。 他说得戚戚切切,太子皱起眉头,不忍再听:“请岑医官来替老师看诊。” 他该叫他老师的,六岁那年他被母亲叶皇后送到边关历练,得这位大名鼎鼎的将军传授了不少武功和道理。 一向敬仰的人物居然提出“议和”这样屈辱的建议,不怪他初闻后那样的震怒。 “殿下隆恩,我等感激涕零。殿下仁慈,我等铭感五内。”不知是谁带头,符家人瞬间跪了满室。 太子这便走出来,顺带向送他出门的符夫人求证:“孤记得,老师的夫人十多年前在战场上失踪了。” “说来惭愧。”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年了,符夫人淡然地提起前事,“妾身蒙一户人家搭救,却意外失去了部分记忆,以至于,用了半生才找到回家的路。” 父亲他忘了所有人,独独没有忘记母亲。”符襄从旁感叹,“半年前在大街上,父亲一眼就认出母亲了,为此他的病还好了一段时间呢。” 太子点点头,道:“人间至情,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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