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夫人神色紧张地攥着丈夫的手,眉眼之间哪还有半点怨恨。她恨不能用上全部的温柔。 符将军拍拍她的手背,摇摇头:“夫人呐,莫要哭了,哭起来,不好看。这些日子,辛苦夫人了。” 又笑眯眯地望着面前的青年:“太子殿下来了啊。不知不觉,都长这么大了。” “老师。”太子低低地唤他。 符老将军咳嗽了两下,恍若没有听见这个特殊的称呼:“太子殿下,时候不早了,赶紧宣布我的罪状吧。” “老师!”太子加重语气。 “罪状!”这是个倔老头。他轻轻地移开夫人的手,不叫人帮忙,艰难地跪伏在床榻之间。 太子闭上眼睛,片刻又睁开,一字一顿:“符正宏,你有罪。” 一滴泪珠无声无息地滑进他的颈间。 “其罪一,贪恋总兵之位,隐瞒病情,欺君惘上。其罪二,身为主帅,识人不请,让庞允文这等小人横行军中。” “其罪三,教子不严,使符家军后继无人。你,可知罪?” “臣,知罪。” “夫君,你这又是何苦!”符夫人忙将人扶回原处。符将军靠在枕上大口大口地喘息,面色越发红润。 “你既已认罪,那便解除你的职务,你的独子也要一并废为庶人。”太子重新守过来,握紧这位长辈的手,“未来阙天关,由孤亲自督战。” 到了这个地步,倔老头终于笑了:“谢谢太子殿下。” 他说着,抓起身边夫人的手,虔诚地往嘴边凑了凑:“夫人,我是无情无义的烂人,别再和我许下辈子了。” 他虚弱地笑笑,竟含笑而逝。 英雄迟暮,断剑折戟。 “夫君!” “父亲!父亲……” “老将军!将军,将军……” 很多人涌进来,失魂落魄,嚎啕大哭。 太子从怔忡中猛地回神,注意到符夫人嘴角不断有黑色的血沫子溢出,他冲过去封住她的几处穴道,朝外喊:“宣岑医官来!快!快!” “母亲!母亲!您这又是何苦!啊啊啊!”符襄跌跌撞撞地奔过来抱住母亲,失控地大哭大叫。 “来不及了。”符夫人笑着倒在儿子怀里,用尽最后的温柔抚摸儿子的脸颊,“无论做什么,好好活下去。” “别把我们葬在一起,我恨,恨他。西南战事了结,记得同他说一声……” ----
第66章 知晓 ===== 今冬的第二场雪落下。辞辞数着日子, 叶大人已经出门小半月了。 兜兜转转,商会的宴请之期就在后天,昨日之前各项事宜基本落定, 只余下些细枝末节的安排, 都是要在当天做的准备。 忙活了这些天, 好容易得了空闲,除了和樱儿几个凑在一处玩耍, 辞辞也爱跑去得喜楼做食客。前几日为着筹备筵席赶去讨教,得了许多有用的指点, 怎么也要腆着脸再来。 得喜楼的众多庖厨中, 辞辞最喜欢新近从江南来的陈娘子。这位陈大娘会说一口流利的官话, 讲起话来,吴侬软语的调调落在人耳里沐浴春风一样舒服,像是位谆谆教诲的女先生, 温温柔柔地授业解惑。 陈娘子从前在做事, 识很多的字, 从来把做菜当成是做学问, 追根究底,一丝不苟地格物致知。她得闲便搜集古人食谱, 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考证, 还原或者改善,注解以遗将来。 辞辞头一回见到专攻食撰的学问家, 钦羡又敬服, 打心底里愿意亲近。 大雪纷纷扬扬地撒落, 天地间洁白无暇, 街上行人愈稀少。眼见买卖萧条, 辞辞不再添茶水, 离了窗边位置,径自来后厨寻人。 冷天儿的买卖不值得耗费许多人力,后厨的伙计大都回房歇了,留下的几个也是挨着火炉响着呼噜。这样懒怠的情形下,陈娘子脑后拢一个简单的坠髻,罩一件淡雅的长褙子,正伏在柜上提笔写字句。 听到有人进来,一个机敏的伙计睁开眼睛要反应,辞辞赶紧做了个嘘的手势,在旁站了片刻才肯出声:“大娘在做什么呢?” “辞辞姑娘来啦。”陈娘子回过头来望一眼,边收尾边同她打招呼,“前天我提到的翡翠云蕊羹,因说云蕊的用料有争议。方才灵光一闪,想着赶紧记下来。” “这人老了啊,总怕忘记。”她自嘲地笑笑。 “可不许这样说。”辞辞笑着去挽陈娘子的手臂,露出求知若渴的态度,“这云蕊究竟是什么,大娘快和我说说吧。” 陈娘子拉着她到一旁坐下,眉目柔和,娓娓道来:“古时有花名云蕊,罕见而清丽,近代却失传。五百年前理朝人梅枝先生创这道菜时便取此花为材,今人不知云蕊何物,因而制不出这羹。” “当今也有将玉枝莲充做云蕊的,做出的东西总还是差强人意。” “我如今才算明白,这云蕊啊,实则就是云心花。”陈娘子拿帕子掩嘴笑了声,“理朝之后的齐朝有位太子名蕊,想来这般改动是为避他的名讳。” “太子蕊的儿子逢父亲的名字便删做心字,他曾著成一本《寒香谱》,可以充做证据。我有幸在从前的东家那里读过此书,当时竟没想到这个关节。” “照此推,齐朝中期诗人裴成度做《咏云心花》,约莫就在此时!”她两手交握,走动几下,面上浮着喜色。 云心花在今天很是常见,随处可见的物种,倒最容易被忽略。 “竟是这样!”辞辞听得津津有味,眸间清而亮,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既然已知,当赶紧试试!” “若是成了,又是一桩泽被世人的大功德!“她笑呵呵地许愿,“我若是能像大娘这样渊博便好了。” “莫急躁,日子还长着呢。”陈娘子慈爱地看着她,将云心花写进采买的单子里。 扫见小姑娘殷切的目光,又笑道:“因是古法,到底在时下受限,若要以如今的调味水准复原,还得再琢磨琢磨呢。” 辞辞便只同她说话,请教了几个问题,约定了见证翡翠云蕊羹的时间,趁着雪停回县衙去了。 天快要黑了,门前的灯笼映出红彤彤的光,似在雀跃燃烧顶盖上的积雪。 陈娘子将人送出来,默默立到那道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擦擦眼泪,环顾一圈儿,恢复神色方才返回去。 天将黑未黑的时候,不兴太阳月亮,这天地间的亮堂是雪地里的银光给予的。这时候没有风,不至于冷。辞辞踩着雪回到县衙,见四下里静悄悄的,哪里也不好打扰。 捏了几个雪球在手里玩,没多久,手心手背通红又滚烫。辞辞狠狠搓了几下手,玩兴不减,便又起意去新搭的秋千前晃一晃。 秋千上有遮挡,揭开来里面还是干透的。她提起裙子坐上去,扶着绳子用力晃几下,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地想事情。 叶大人此刻在做什么呢?他的事情解决了吗?归期可定?空下来的时间,他,会想起她么……她顾着想这些,千秋慢下来也不在意。 松花色的裙摆晃晃悠悠,越来越接近地面,一对足尖眼看要触地,忽然又升起,一点点地荡高。 不经意间一瞥,对面的景致高低错落。这是借了外力才能办到的事。辞辞“咦”了一声,回过头去。 朝思暮想的人蓦地闯进眼里。 “大人!”她直接从架子上跳下来。 叶徊长臂一伸稳住她,做出无奈的模样:“这样冒失做什么,我又跑不掉。”他的眉眼带笑,眸光灼灼。 辞辞站好,惊喜地看着眼前人,连着看了好几眼,避开他的目光:“大人何时回来的?怎么也不叫人知道。” 这话听起来倒像是在小声抱怨,抱怨人回来迟了。叶大人觉得好笑,便也摆出自己的委屈来:“下午就回了,你却不在。” “我听说,你最近总不在府里。” 各有抱怨,这才公平嘛。 你最近总不在……这话听起来好像怨夫口气,有些“家花没有野花香”的意思。辞辞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身子抖了抖,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 叶徊却不容许她逃走,他自然而然地抓起她的手往身边带:“手这样热,必定是贪凉玩雪了。” 他的手冰冰凉凉的,接触之下灼热被抵消。烫和痒的感觉得到缓解,辞辞的内心渐渐安定下来,任由这人牵着往回走。 身边那人关注她的举动,眼光越发深邃。 符将军夫妇的后事一了,阙天关也要处理善后,又巡视了朝天关和玉霞关两处,往来之间确实费了不少工夫。 连日来他甚少想她,有条不紊地料理各种事情。为了更快回来,时时能够见到她。 未料一回来却扑了个空。 他召来人问,才知近几日她总在这个时候出门去。既是去做感兴趣的事,罢了,总能见到的。 怀着几分失落推开书房的门,书房里一尘不染,案头空荡荡的,白玉戒尺规规矩矩地躺在角落里。从踏进来的那刻起,她的痕迹与动静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郁南淮想起初见,想起她鼓足勇气踏黄昏而来,想起那之后的很多回相处。多数时候,他一抬头,总能看见她在旁沉浸在自己的事情里。 他翻出她过去常看的书籍。她爱草木状和游记,也读诗。乐府诗集藏在最下的大角落里,他伸手将它够出来,随手翻几页。 书页哗哗地翻动,他翻过一页又返回来,停了手,目光凝住了。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一句清晰地印在纸上。白纸黑字,不能再清晰了。 他回想那天的情形,那日她在这里向他请教问题。 “这里有一句诗看不清了。”她说。 “把前面一句念给我听。” “凄凄,复凄凄。”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他答。 回忆远去时,他觉得缠绕心上的大网一下子破开,所有的禁制都在瞬间化为了齑粉,光亮涌进来,缥缈如在梦中。 他心上的姑娘啊,时而胆大时而妥帖。他对着那张薄薄的纸坐了一下午。 她竟是喜欢他的。 她曾说过,她喜欢的人不喜欢她。 她不知道他的喜欢。是这样吗? 一定是这样的。想起过往的一些蛛丝马迹,他的一颗心落到了实地。 “小骗子,害得我这样苦。”他低低地笑出声。辞辞凑过来:“什么?” “没什么。”他带她踏上走廊,走回温暖如春的室内,“今日做了什么?” 书房里的海清河晏烛灯燃了老高。 辞辞兴致勃勃地将陈娘子处的见闻说了:“陈大娘这样严谨有学问,当真是个妙人!” 叶大人听后微微吃惊:“太子蕊中年获罪于巫蛊,他的子息受到牵连至湮灭,相关书册多半焚毁,后世论证艰难皆因此祸。想不到,《寒香谱》居然留存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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