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屋里衣物被褥可处理干净了。” “都已经烧了,公公放心,皇上问责,也是他们自个儿不甚沾染疫气,决计不会查到您这。” “不谈这个,她呢?” 李长安心领神会,知道裴端指的是宋长瑛,促狭一笑:“瑛姑姑治疫有功,皇上封她为掌药,如今在宫里也是不得了的人物了,她如今在卓沂堂住着,昨儿个奴才见她,她还向我打听师傅您近来如何,可想着您了。” “胡言乱语。” 虽是如此批评李长安,眼里却藏不住的轻快,心中还暗自掂量。 宋长瑛不可能如此肉麻,但李长安又不敢撒谎蒙骗他,恐怕来是来了,问也问了,却是自己这个徒弟添油加醋了一番,才成了这般期盼思念——可他想着,那也是好的。 心思兜兜转转回来,还是觉得高兴。 李长安暗自发笑,又道:“师傅用了午膳,就能去卓沂堂接瑛姑姑回府了。”
第四十五章 不容 裴端还没找宋长瑛,太子先来了。 他今日穿的低调,一身暗青色长袍,身边也只带了一个侍从,说是刚从皇后那边回来,特地前来感谢宋长瑛。 宋长瑛接过皇后的赏赐,感激道:“太子殿下不必如此,都是臣分内之事。” 太子倒是冷着脸点头,面上没什么表情。那侍从面露迟疑之色,欲言又止,宋长瑛心领神会,支开了宫人,又合上门。 “太子殿下还有什么事么?” 太子沉凝目光,低声道:“你的身世,母后已经告知与孤。” 侍从跟着说话:“姑姑放心,殿下与宋大人曾是旧识,不会透露半分。宋大人出事,殿下心中也是万分遗憾,当初皇上本想留宋大人一命,不想那阉人从中作梗,居然痛下杀手,实在可恨……” 太子眯了眯眼,喝止了侍从,转而看向一语不发的宋长瑛:“既然你是这样身份,不该待在杀父仇人身边,他知晓你是宋家人么?” 太子知道此事宋长瑛心中并不意外,她与王德兴说的话是瞒不过一墙之隔的皇后的。只是对方特地过来同自己说这事,恐怕不单单是来打抱不平的。 宋长瑛眨眼,并未说实话:“我并不清楚,裴公公与我只是名义上的对食,关系并不密切,都是分房而睡,也甚少有过交流。” 听她此言,太子沉默了一瞬,宋长瑛不着痕迹地打量他,又暗自垂眸喝茶。 好半天太子才接着开口:“他既然留你在身边,恐怕并不清楚你身份,若你心中担忧,孤可让你出府离京……宋家后人,也有尚在人世的。” 只是他又迟疑:“至于你父亲的仇,裴端极受父皇宠幸,恐怕……” 宋长瑛心中了然,如他所愿直视太子,目光如炬:“多谢太子垂怜,只是瑛娘大仇未报,既然误打误撞成了他身边人,就不会离开。” “姑姑糊涂,这般行事,实在凶险啊。” 宋长瑛又看一眼太子身边多话的侍从,心中暗笑,面上却不显,露出坚定之色:“瑛娘心意已决,还请殿下成全。” 太子颔首,“既如此,你有事可来找孤,孤会护你周全。” 太子喝完茶便走了,宋长瑛恭敬送他们离开,合上门,神色骤然冷下来。 太子无非是想试探自己在裴端身边到底有几分份量,能否成为他对付端王一脉的助力而已。他以宋家之仇利诱自己,王德兴也很明显是皇后安排的,身上破绽诸多,若她真是个被仇恨冲昏头脑的人,自然会被唬了过去。可她宋长瑛偏偏不是。 她很讨厌被人拿捏在手中利用,讨厌他人自以为是的目光。 ——即便裴端真的是她的杀父仇人,也是她和裴端两人之间的事,轮不到别人挑拨利用。 女官制度在宫中早就荒废,如今宋长瑛被封为掌药,又被皇后皇上奖赏,卓沂堂定是要整修一番。而她治疫一事在宫中也有名声,下午渐渐有宫人来找她看病,这一来二去,竟然是忙得头昏脑涨。 正发愁呢,前头听见人敲门,打眼一看,都是熟人。特地请了半天假的许营,以及曾和她一块熬药打下手的王玮的学生,江洛。 宋长瑛总算松了口气,三个人忙前忙后一下午,总算是将卓沂堂弄得有模有样。小柳儿领了温妃娘娘得令,在钟粹宫备了饭食,邀他们一聚。 宋长瑛面见了温妃,同她说了会话,才出来吃饭。小柳儿真是许久没见她了,听说她关在冷宫里和染了瘟疫的人待在一起,就担心的要命,饭桌上喝了点酒,就抱着她哭,宋长瑛耐心哄了她好久。 “两位大人都看着呢,你也不知羞。” 小柳儿这才擦干眼睛,红着眼睛吃饭,嘴巴鼓囊鼓囊又开始道:“下午你拿的那个、那样紫……” 宋长瑛接话:“紫菀。” “对!”小柳儿一脸仰慕:“瑛姐姐你好厉害,认识好多字,现在还做了女官。” 小柳儿不曾读过书,来帮忙整理药材时,她对着药架上的字手足无措,是她一个个指着的。宋长瑛揉了揉她的头:“以后你来卓沂堂,我可教你识字。” 江洛竹筷一顿,问道:“瑛姑姑在家中有夫子教书么?” 宋长瑛愣住,摇摇头:“不曾有过……但都是看一眼便会了。” 三个人皆是一脸惊讶地看向她,宋长瑛只好微微蹙眉解释。 实际上她父亲也不许女子读书,宋长瑛记忆中私塾也都是男子的去处,她去了,也只在窗外看看。不知是不是耳濡目染,便认识了,再后来家中书房她常常翻看。有些字虽然未学过,但总好像都认得,母亲也曾因此说她是早慧之人。至于医理,则是听府里大夫来看病时,不知不觉便记住了的。仔细说起来,这些东西不像是学,更像是想起来忘记的。若不是江洛今日这样一问,她还真没觉得有什么古怪。 小柳儿兴奋道:“莫不是瑛姐姐就是传说中通晓前世之人。” 她随口一言,众人都失笑,哪里相信。宋长瑛盛了蛋羹过去,堵住她的嘴:“少听她们说些神神鬼鬼的话本。” 那些玄而又玄的猜测做不得数,大概是学的时候年纪太小,如今不记得了。比起自己,她倒觉得裴端有几分预知未来的本事。 四人吃了饭,又玩闹说笑一会,这才各自离开。临走前,许营道:“我同瑛姑姑都要出宫,我送姑姑走吧。” 想着自己还有些话要问他,宋长瑛便点头。两人才没走出两步,候在殿外的紫金身影便出现了。 “许大人安,”虽然是同许营打招呼,目光却只落在宋长瑛脸上:“多谢大人送咱家夫人一程。” “夫、夫人……裴掌印客气。” 许营有些尴尬,他之前以为宋长瑛只是他府中丫鬟。虽则他总是一副阴沉沉见谁都没有好脸色的样子,但许营觉得对方似乎尤为讨厌自己,这下他知道缘由,脸上一红,连忙告辞了。 他走远了,裴端才看向宋长瑛,见她神色如常,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放下来,声音低柔不少:“卓沂堂还在整修,今晚回府么?” “嗯。” 裴端又不由地同她靠近了一点。 他其实想过很多次今日来见到宋长瑛是什么光景,即使是亲眼见到了王德兴的骨灰,他也并不安心。譬如宋长瑛一见他,便大骂自己恶心卑鄙,或如上辈子一样仇恨地瞪着他,或是掏出刀来,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 想得越多,越踌躇犹豫,不敢相见。 是以午膳吃得万分磨蹭,李长安都看不下去了。等他终于做好准备过去的时候,中途又被皇上叫走,倒让裴端心中松了口气。 “原本中午就该接你,下午皇上身体不适,又让咱家伺候。” “卓沂堂下午本来也忙着。” “你的屋子已经搬去西厢房了……按你说的那样,同我在一块。” 他表情平平,语气也很镇定。只是一边说,一边暗自打量,生怕她表露出不赞同来。 宋长瑛还是点头:“裴府上下自然都由公公做主。” “本来在府中准备了酒菜,不过你应当已经在温娘娘那吃过了。夜里就早些休息吧。” “嗯。” 出了宫门,就已经有马车候着了。宋长瑛上马车时被绊住了裙角,也只是身形晃了一下而已,怎么也不会摔。裴端就紧张地从身后搀着她,抓住了宋长瑛的手。 他这紧张模样实在稀罕,惹得宫门前守卫的禁军齐齐看过来。 宋长瑛也回头,定定看他,眸光微闪,而后慢慢开口:“多谢公公。” 她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裴端就不自在,他身体僵硬了一瞬间,又很快放松了下来。 念及此,裴端不仅没如往常一样远离宋长瑛,反而更加用力地同她十指相扣。 喉结滚了滚,掌心都出了汗。 下午一场急急的骤雨,天已经暗了。马车踏过雨后长街,家家户户屋檐下的灯笼光照朦胧,仿佛浸在清凉的溪水里似的,晶莹剔透的看不真切。 小巷柳荫树下,两个总角幼童正在从南往北跑,踩踏着水坑,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没一会便被母亲拉着往家里走,又撒娇又闹,溅了布鞋上满是泥点。 裴端忍不住笑,望向同自己交握得手,他也终于有了一方归处。 上辈子守在王陵前的昏暗孤寂和此刻的温暖明亮交织在一起,仿佛是置身一场令人眩晕的梦。 他心中装满卑劣丑恶,手中也都是鲜血,却比任何人都害怕孤独,比任何人都渴望温柔和陪伴,这或许便是一种不幸。 宋长瑛闭着眼正睡,她今天应该是累极,上了马车不多会就在打盹。帷裳被风吹开,几丝雨水顺风溜进来,打湿了她侧边一点发丝,略微凌乱地贴在她颊边。 裴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原本只是倾身想擦去发梢的水珠,越靠近,越不由地屏住呼吸,胸膛里一颗心失了章法地乱跳。 这世上最后知晓真相的王德兴死了,而宋长瑛什么也不知道,他不必再患得患失,提心吊胆。 他大着胆子凑近宋长瑛唇角,只沾染了温热的气息,还没来得及亲上去,便对上一双沉静漆黑的眼。 她眼里全是清醒,哪有半分刚睡的倦意,裴端猛地羞红了脸,立即后退,却被宋长瑛一把抓住了肩膀往近前。温热的气息拂过脸颊,柔软的唇无意间划过他的眼尾,那触电似的酥麻的,裴端跟碰着火似的迅速后退。 “公公……外面好像有动静……”宋长瑛在他耳边说了句话,被当场抓住的裴端哪里注意得了,全凭一股子恼羞之意往后拉,力气之大带着宋长瑛也跌倒在地。 “有刺客!” 话音落,急风起,茶色的帷幔被寒光划破,刀风带着凌厉的力道,径直向宋长瑛方向袭来。 裴端面色骤冷,本能地捞过宋长瑛的腰,堪堪挡在她身前,刀锋顺势刺入,“噗”的一声刺入紫金的锦袍,骤然渗出极艳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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