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李萼十五岁,李噙露只三岁。 十四年过去,满城风雨也沦落无人问津,连李噙露也只在下人口中知道,自己幼时曾在庄子过了半年,记忆分毫不剩。 “不过露儿,”李萼忽然道,“你的性格我是知道的,你从来不爱.宴人组局,为何从临安回来,便开始呼朋结伴了?当真只是简单转了性情吗。” 李噙露眼中泪水一滞,顿了顿,索性实话实说:“因为我,想要她们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李萼柔声问。 李噙露记忆回到昨日,贺兰香悲悯的眼神赫然出现在她的脑海——“可倘若太妃是自愿委身于新帝……我的李妹妹,你又该怎么办啊。” 她浑身打了个哆嗦,从李萼怀中出来,垂着眼眸,“我想要她们帮我救姐姐。” 李萼诧异:“救我?” 李噙露掀了眼皮,通红眼眸对视李萼,牙关不由紧咬,“对,就是救你,我需要她们帮我央求她们父兄进谏,逼陛下从此不再召你侍寝。” 在李萼震惊的眼神里,李噙露赫然起身,指着门外怒斥:“姐姐你还不懂我吗!那龙椅上的是个禽兽!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姐姐你拖下水!这样是要让后人唾弃的!我不想千百年以后,姐姐的名字一出现,最为人乐道的不是你的品行,而是你一女侍父子!我不想!” 秋若险被声音惊没了魂魄,忙将殿门合上。 殿门一合,光线戛然消失,黑暗宛若乌云笼罩上空,压抑沉寂到令人窒息。 吼声落下,李噙露整个身躯都被余音震到发抖,她抹干净泪,扑跪到李萼膝前,攥紧她的手,双目是执着到近乎执迷的颤栗,忍住喉中抽噎,坚定不移地说:“姐姐你放心!我一定能做到的!我不信他一个皇帝能不顾群臣劝诫强占庶母,除非他位子没坐稳便想拱手让人!他不可能的!” 李萼眼中滑出无声的泪,佛陀在侧,她容颜苍白,是枯朽在世俗里的信徒,永世不得救赎。 “露儿,你听我说,”她摩挲着妹妹的脸,哽咽之下,声若脆弱游丝,“这不是你可以插手的事情,不要去管,好吗?” 李噙露重重摇头,声若磐石不可扭转,“你是我姐姐,我不能看着你往火坑里跳,你是被强迫的不是吗?你也不想的,只要我将关系都笼络出来,你就有救了!” 李萼看着妹妹的眼睛,泪水不断涌出,哑声问:“你一个女儿家,如何笼络得来满朝文武?” “我可以给他们送礼的!”李噙露双目放光,一本正经地道,“卢姐姐就很喜欢咱们的避暑山庄,昨日若非贺兰香从中作梗,交易早已达成!” 李萼想到方才那副游春图,下意识竟心生三分感激。她阖上眼眸,哭笑不得,满面痛苦挣扎之色。 李噙露握紧李萼的手,坚定保证:“姐姐你放心,我一定能助你脱离苦海,这一天不会太久!” 李萼睁眼,一行清泪滑落而出,滴入衣料,眨眼无影,不得翻身。 她道:“露儿,你误会了。” 在李噙露狐疑不解的注视里,她继续说:“陛下从没有强迫过我,我是自愿侍奉他的。”
第49章 恨 似有一声雷霆在头顶轰过, 李噙露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道:“姐姐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你的意思了?” 短暂的死寂过去, 李萼吞咽了一下艰涩的喉咙,泪中噙笑看着妹妹, 温柔地说:“露儿,姐姐说的是真的, 陛下从没有强迫于我,从头到尾, 都是我自愿的。” “不可能!” 李噙露倏然站起身, 目光炯炯死盯李萼, 疾声厉语, “我不相信我的姐姐能行出如此寡廉鲜耻之事,一定是那昏君蛊惑了你!是他让你这么说的对吗!” 李萼起了身,上前抱住妹妹, 泪若雨下不停摇头,“不是的露儿,陛下没有逼迫我也没有蛊惑我, 姐姐何曾欺骗过你, 真的是我自愿的!” 李噙露一下子挣脱开了她, 步伐踉跄不停后退,满面仓皇惊恐。 她心中的山峦在轰隆崩塌, 她看着李萼,逐渐双目空洞,里面被极大的彷徨与茫然填满, 像在看相隔万里的千山万水。 母亲去世时她太小,从有记忆以来, 她一直是把姐姐的样子当成母亲思念的,长姐如母,她今日,不光失去了端庄贤淑的姐姐,还失去了至死不渝的母亲,遭受到了双重背叛。 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直被她视为榜样的女子形象,拆皮剥筋,皮囊下,是不折不扣的淫-娃荡-妇。 李萼被李噙露眼中的陌生所吓到,上前想要靠近她,“露儿,你听姐姐跟你说……” “你别靠近我!” 李噙露后退一大步,眼中茫然散开,便只剩下赤-裸-裸的敌意。 她眼眶通红,看着一手将自己带大的至亲长姐,痛与恨交织,最终咬牙斥出一句:“你,你让我觉得恶心。” 李萼脸色霎时惨白。 李噙露斥完便摔门而出,没看到被她丢下的姐姐,是如何在转瞬中被抽走所有生气。 * 子时三刻,夜半,月影婆娑。 贺兰香熟睡正酣,连裙裾何时堆至颈间都毫无知觉,直至熟悉酥痒泛在心间,她才下意识搂住伏在身上的健壮肩膀,半梦半醒,声音软媚如蜜,“崔氏那边如何了?” 谢折低头,将她细吻一通,直快把人吻恼了,方松开道:“举族搜查,并无端倪,然那具尸体特征的确为崔氏客卿无误,陛下震怒,撤了崔贤内务参事一职,皇城司待查。” 崔贤便是崔懿嫡弟,卢宝月的夫君。 如今崔氏内外虽看似全然由崔懿掌权,实际要紧官职还是家中嫡子继承,内务参事一职贵为天子近臣,官阶高还清闲吃香,除非祖上积功,否则又岂是家族权势过人便能摊上的官位。 “崔氏这回大出血,你气不气?”贺兰香笑。 谢折重新堵上她那张幸灾乐祸的樱桃口,一通掠取完,细嗅她颈间香气,“客卿出自崔贤手下,陛下原本是要将他砍了泄愤的,是经李太妃劝诫,才消了他的杀心,改为削官查办。” 吻流连到锁骨,鼻息喷洒在肌肤,谢折问:“你用的什么法子,竟使李太妃出手相助。” 贺兰香闷哼着推他:“我可不知道李太妃为何出手相助,你别胡乱亲了,胡子扎得我难受。” 青壮年的男子,日常胡子刮再干净,胡茬也跟针似的刺弄人,娇嫩肌肤如何承受。 谢折见她装傻,索性也不再多问,继续啃亲她。 他今晚只有一个时辰的工夫,忙完就得回军营分派兵马镇压各地叛乱,一刻不得清闲,觉得时辰不早,两臂便绕过贺兰香的膝窝摁住她的腰,将她箍个结实,而后腰窝徐沉。 风过无影,惊起莺语娇啼,窗外花枝温软,摇摆承风,得溉新雨旧露。 一个多时辰以后,贺兰香遍体酥软,香汗黏腻生丝。昏睡之际,她只听谢折临走舐她耳珠,道:“多谢你。” 声音是素日少见的温柔。 她被胡茬扎得刺挠,只觉得烦躁。 * 日上三竿,贺兰香缓慢睁眼醒来,揉着酸软的腰,由丫鬟扶下床榻,梳洗用饭。 吃到一半儿,她后知后觉想起昨夜与谢折事前所谈,觉得今日怎么着都得入宫一趟,便借着探望圣体为由差人通传宫内,实际入了宫便直奔李太妃的凉雨殿。 约在殿外候了有半盏茶之间隙,掌事宫女出来,引她入殿。 迈入殿门,贺兰香扑鼻嗅到的便是檀香气,很能静心,与在寺庙闻到的无误,正觉得古怪,抬头只见外殿空旷一片,唯朝南向摆有佛龛,龛重供奉金佛一尊。 若只看陈设,她只当进了哪间禅房。 “太妃昨日晚间受了寒气。”秋若道,“如今卧病在榻,不便起身迎客,夫人莫要挂怀。” 贺兰香直道无妨。 穿外殿进内殿,陈设便多上许多,但也无非是寻常布置,未有奢靡出挑之处,颜色也是一水的素净,加之内殿昏暗,直瞧得人心里发堵。 贺兰香随宫女走向乌木雕花架子床,未曾抬头,余光只依稀瞧见一道纤细的影子,恭顺福身,“妾身贺兰氏,见过太妃娘娘。” 虚弱如烟的声音自绰约床幔中传出:“平身,赐座。” 贺兰香落座,此时抬头,才算正式看清眼前场面。 四四方方的架子床,厚重乌沉,三面围栏,四面垂帐,活似个密不透风的匣盒。 清瘦的妇人靠卧在这不见天日的匣盒里,眼睫黝黑,肌肤苍白,两颊略有凹陷,便衬得眼仁越发无光,宛若深邃枯井,果真一脸病相。 李萼道完赐座,并未看贺兰香,专注盯看手中诗集。 贺兰香扫去一眼,在装帧上瞥到“青莲”二字,遂笑道:“娘娘也喜欢李太白的诗么?” 李萼不答,她便继续娓娓絮叨:“妾身也很喜欢,他的诗中有种极为滂泼的力量,读时,人便不思人间事,一昧沉浸其中豪气,忘却诸多世俗烦恼。” 李萼垂下手中诗集,枯井般的眼眸略掀眼皮,看着与自己仅有一面之缘,距离咫尺的貌美妇人。 她们是全然相反的两个人。 一个出身高门,一个淤泥长出,一个冷似秋霜,一个艳若桃李。 唯一的共同之处,便是经历。 “本宫其实很好奇,”李萼启唇,目光口吻俱是淡漠无痕,言语开门见山,“你为何会帮你的杀夫仇人。” 贺兰香怔愣一下,垂眸浅笑,“娘娘不也一样吗,您不也是在委身自己的杀夫仇人?” 气氛静下,死寂的沉闷。 贺兰香接过宫人奉上的香茶,手拈茶盖,轻撇浮沫道:“人在世上,千般万般,不过为了活下去,活出个人样。我为何得以存活至今,想来娘娘比我要清楚其中内情,我本因掣肘谢折而生,谢折失利,看似是解我忧患,实际兔死狗烹,唇亡齿寒。只要他的生死还有一日关乎我的生死,我帮他,便是天经地义。” 她笑看李萼,恬雅饮茶。 李萼与她对视,无光的眼仁里略有一丝钦佩闪过,“你比本宫想象中要通透。” 贺兰香眨了眼,神态真挚,“娘娘也比妾身想象中要和善。” 李萼轻嗤,笑声薄冷,“那本宫可要让贺兰夫人失望了,本宫帮你,不是因本宫良善助人,帮你,为的就是等你上门,归还本宫人情。” 贺兰香放下茶盏,静看李萼,一脸悉听尊便。 李萼目光渐远,干涩的眼底翻出一丝痛意,自嘲:“我此生就是个老死宫中的命,这辈子是不打算出去的,对世事亦了无牵挂,唯有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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