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一眼掠过后,他伸手捂住她冰凉的脚背,单膝跪地的动作似是乞求,“等忙完泼寒节,我陪你一起回庸山关看看,好不好?” 易鸣鸢无言端详着程枭的脸,心想他若是再狠绝一点,自己断不会产生一丝一毫的犹豫。 可就是因为他对自己太心软,太放纵,她才会……无法自拔地喜欢上他。 程枭迫近半寸,见易鸣鸢没有躲开,俯身吻了吻她光洁的额头,复又开口劝道:“去吧,我想去。” 摸一摸地图上的字太委屈阿鸢了,八十里路,他们半天就能跑一个来回,无论是隐姓埋名还是掩面遮巾,他自奉陪到底。 若能压缩泼寒节的准备事宜,说不定还能在庸山关内小住一晚,这样再好不过了。 程枭话音一落,易鸣鸢心里当即翻涌起细细密密的痛。 他堂堂匈奴右贤王,悍威之下谁敢违逆?大可以强硬地逼迫自己留在他的身边,以雷霆手段让她束手无策,只能屈服。 但即便这样,他还是选择卑微地为曾经的所作所为向自己道歉,放低姿态征求自己的意见。 早起穿靴,起夜点灯,自从程枭出现以后,自己的脚心再没有冷过,他一点一点侵入自己的心房,霸道地让自己关于草原的记忆全都围绕着同一个人。 “物是人非,”易鸣鸢咬牙止住战栗,脸上露出轻蔑的笑,冷漠地说:“就算回去又有什么意思? 程枭,你娶我,想要带我故地重游无非是因为恩情,可小生救下被捕兽夹困住的鹿是恩情,侠客空手夺刀救无辜性命也是恩情,世上的恩情多了去了,我从不奢望救过的人能前来报恩,同样的,他们若全都来了,难道我都要嫁他们,都要再现一遍当年往事吗?” 她轻描淡写地说着,字字句句却如最利的干戈扎进程枭的胸膛,“这都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 说完,她紧抿双唇,盼望他心灰意冷走掉,再也不要理睬自己,否则她不知道今后该如何面对他一次次的求饶,还有他悲切的目光。 程枭声音发闷,按住易鸣鸢的脚将人轻轻带向自己,把她笼罩在自己的包围之中,“可是他们都没有来,无论他们成了状元还是将军,都没有站到你的面前,阿鸢,他们的影子你看不到,但我就在这里。” 这个世界弱肉强食,胜者生败者死,只有最有英勇的马洛藏才能获得姑娘的芳心,他披坚执锐挣得一个站到易鸣鸢身边的机会,死也不会放过。 手上细腻的触感有点不对,深灰色的瞳孔让他在夜间拥有比旁人更强的视物能力,男人低头细看,发现被油滴烫伤的地方微皱发红,三四个水泡呼之欲出。 程枭摩挲了一下烫伤边缘的皮肉,有些执拗地想,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阿鸢又受伤了,如果她每一秒都乖乖地待在自己视线范围之内,就永远不会出事。 *** 易鸣鸢不知道事情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男人捧着她的脚踝,动作轻揉地给她上药,带着药香的膏脂被放在掌心搓热后才覆盖上来,很好地缓解了脚背上的辣痛。 这药专治皮外伤,是扎那颜按照百年前沿用下来的老方子制的,冷着涂效果出奇的好,只是其中一味药极其难寻,生长在终年不化的雪山顶上,所以被涂轱拿来奖赏杀敌勇猛的部下,作保命之用。 这玩意涂上去立竿见影,易鸣鸢脚背上的红意立马消了一半,程枭给人缠好纱布,搓热以后虽会破坏一部分的药性,但能减轻痛感,也不算太糟蹋。 “阿鸢,”程枭收起纱布,粗犷不羁的眉在深思熟虑的措辞中变得纠结,“不管怎么说,你都已经嫁给我了。” 他本意是想说让易鸣鸢试着接纳他,却因为过分简短的语句变成“你既嫁了我,就再也求告无门,只能接受”似的混蛋之语。 平时易鸣鸢还能跟他拌两句嘴,今天实在没有心情,便背对着他躺下去了,一副不想再聊的样子。 也许是脚背上的烫伤太痛,也许是衣襟中的羊皮纸太硌人,她的眼泪如决堤般争先恐后地流下来,打湿了枕头。 后面几日里,易鸣鸢上午教孩子们认字,下午演示如何开荒耕种,染织布料,夜里汇编重点,整理成册,日子过得忙碌又充实。 泼寒节是祭天神和突释满日之外最重要的节日,一应事宜皆由部落首领主持,除了晚上各怀心事地睡在一起,她和程枭已经好几天没说过话了。 这一天,赶来听课的孩子们发现达塞儿阏氏面前摆着一个用于风干羊皮的特质木架。 这种木架绑着数根麻线牵引,均匀地拉扯羊皮,使之铺展平整,竖直的木架和贴在羊皮上的纸可以更好地让她画图,让场地上的所有人看到。 先前用炭笔在纸上写字给孩子们看的时候,总有挤不进人墙的,为了解决这一难题,易鸣鸢专程派人搬来了这种晾晒羊皮的木架。 送孩子来的阿妈们看得新奇,忍不住也坐了下来。 易鸣鸢看着明显增多的人,有些紧张地攥紧手中的羊皮纸,见大家差不多都安静下来了,她深吸一口气后说:“今日我们不学《千字文》,讲一些其他的。匈奴的壮大在于不断繁衍生息,但产生了许多弊端。” 每个母亲身边都围着不止一个孩子,她清了清嗓子,抬手在竖起的纸上画了一块田地,“在我们邺国,耕种满三年的土地需要休耕一年,可有人知道是为什么?” 易鸣鸢昨日就讲过休耕的必要性作为铺垫,下面跃跃欲试的孩子很多,其中有个女孩把手举得高高的,是那日母亲羊水破裂,跑来向她求助的小丫头。 “为了非,非力!”她高扬起脸,说完还朝最前方的达塞儿阏氏咧了咧嘴。 “对,就是因为要恢复肥力,”易鸣鸢点点头,在田地上画了一片枯萎的花草,“其实人跟土地一样,在消损后都需要时间休养,妇人孕育子女亦然,生产之后需要恢复一段时间,否则对身体不利。” 她拿起提前准备好的羊皮筏子,鼓起的羊皮筏子圆润饱满,问底下的孩子们:“像不像娘亲的肚子?” “像。”“一样的,我摸过!”“圆的。” 易鸣鸢给羊皮筏子放气,上面顿时出现过分鼓胀而留下的皱痕,“妇人的肚子就如同羊皮筏子一样,有孕时鼓起来,生产后瘪下去。” 孩子和阿妈们懵懵懂懂地看着,她拿出一个被晒裂的羊皮筏子,时间紧迫,只能用最通俗的方式讲给她们听,“如果不断的有孕,妇人的身体便会像这个裂开的羊皮筏子一样再也变不回去。” 正当所有人沉思的时候,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突然出现,提着钢刀划碎木架上的纸,划完转身用刀指着易鸣鸢吼道:“中原来的臭娘们,你究竟在干什么!” 他们在百年间立于不败之地,全都是因为生了许许多多的崽子,培养他们上阵杀敌,谁听到匈奴勇士不抖上三抖? 这个所谓的达塞儿阏氏肯定是被派来从内部攻陷草原的,今天可不就被他抓到了。 几个孩子跑了上来,将易鸣鸢护在身后,“达塞儿阏氏别怕,我们保护你!” “躲在羊群里的狼,终有一天会露出尾巴,你要害匈奴没有战士,这样的女人不配做大王的阏氏,躲在孩子后面算什么本事?”喇布由斯怒目瞪着她。 易鸣鸢后撤几步,绷着一张脸问道:“何出此言?” 她只是想要教他们别让妇人在月子时再度有孕,为什么会受到这人如此深厚的恶意,还过分地称她为“狼”? 自己若是真的有覆灭匈奴的想法,写满字的纸条怕是早就出现在大邺皇帝的桌上了,自己好心之举,竟被如此污蔑,今日定要讨一个说法。 “你拿这些羊皮筏子,不就是想让女人少生,从而削减匈奴军数量吗?” 这时,挡在易鸣鸢的小女孩鼓足勇气开口,“不是这样的!达塞儿阏氏救了我阿妈,在她难产的时候,喇布由斯你说错了。” “谁知道她是真心的还是假的。”喇布由斯抬起下巴哼了一声。 “这位呃,拉不什么有丝,”易鸣鸢想了想说,“繁衍生息固然重要,但无休无止的生养会对妇人的身体造成伤害,草原上的巫医不通医理,我恰好学……” 喇布由斯不想听她废话,又因为被念错了名字而更加恼火,打断道:“我们的巫医好不好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是一个大当户,在部落中有着一定的地位,听到二人的争执后,有一群人和他想法相同,认为一个中原来的女人不应该对他们古往今来的生育之事指手画脚。 一部分人觉得她讲的有点道理但一知半解,观望片刻后便回去忙自己的事去了。 只有零星几人留了下来,站在易鸣鸢一边。 其中就有她当日搭救的那一家人,小女孩呲牙,壮着胆子朝喇布由斯呛声:“不许对达塞儿阏氏不敬。” 易鸣鸢望着场地上逐渐离去的人群,眼角染上一抹无措的薄红,她伸手按在小女孩肩上,让她往后站,当心被刀伤到。 她吐出一口浊气,抬眼说:“女子被上天赋予孕育子女的能力,不是让你们无穷无尽地索取的,为了使部落强盛,便要用她们的性命作为基石吗?这位壮士,你既忿忿不平于我的话,认为全无道理,从今天开始,你便去拿两对兔子试试,亲眼看看是一直生崽的兔子先死,还是只产一次的兔子先死。” 风卷起易鸣鸢头上的绒绳,没有程枭帮忙捆绑,她看不到脑后,因此系得长短不一,有点凌乱。 喇布由斯不服气地看着她说话的样子,莫名想到了大单于的阏氏。 那是一个被所有部落公认为大地之母的女人,没有人嘲笑扎那颜被兀猛克单于强取豪夺的经历,他们敬佩她,爱戴她。 第一次见到扎那颜的时候,喇布由斯就被她身上那种柔和的力量洗走了战后的戾气,每当被她深邃的眼睛扫视到时,他都能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他被自己的乱七八糟的联想烦得一激灵,这个女人怎么配和扎那颜相提并论? “嘴巴灵活的中原女人,我才不会听信你的鬼话。”喇布由斯回过神,猛地踹一脚七零八落的木块后离开了。 易鸣鸢扶起无辜受灾的木架,她猜到讲学之路任重而道远,没想到还没开始几天,就遇到了这么大的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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