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人之心不可无。”她说着,肩上遭徐钧安晃动,低头,才发现陈宜闭上了眼睛。 “陈宜?陈宜!” 泰宁和徐钧安均慌了神,使劲儿摇陈宜,不见任何反应。 陈宜只是觉得困,她听到两人的呼喊,可是睁不开眼,只想睡觉。 好烦,好吵。 “陈宜?陈宜!” 又有人在叫她,好熟悉、好久远的声音。 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竟是阿爹和阿娘,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她倏地吓醒坐起。 看头顶,祥云纹镂空架子床,蜀绣床帏。摸胸口,山丘微隆,胸骨突出。照镜子,稚气鹅蛋小脸,双丫髻粉红发带。 正是她刚入京那年,一家三口租住在清乐坊的屋子。 “快起床,怎地喝两口酒醉成这样。”阿娘拿来袄子给她换衣服。 阳光透过门缝洒进屋里,在地上印出一道金黄色的分界线,经过阿娘的身子,弯折一道,像是故意躲过去。 天气有点冷,远不如金州冷。 阿娘笑得温柔,塞给她暖手炉,摸摸她的脑袋。 一切同当年一模一样,陈宜好久没这么温暖过,她紧紧抱着阿娘,感受阿娘软绵绵的身体,只想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外头阿爹在叫:“你们娘俩快点,宫门可不等人。” 酉时的太阳还未下落,陈宜浑身发冷。 就是今天,他们送酒进宫,正以为一切顺利,满脑子想着开分店的时候,全府十五口人通通被杀。 “爹,娘,咱不进宫了嘛。” “这里是京城,咱家九酝春就算不是贡酒,也能打响名声。” 她抱住阿娘和阿爹的胳膊耍赖,看起来嬉皮笑脸,实则十根手指都麻了。 她害怕呀,害怕再经历一次,再亲眼看着父母被扭断脖子。 “好吧,”她听见父亲这么说,“那咱们盘个店,京城开个分店。 陈宜抱住阿爹,眼泪止不住,身体抖成筛子。 她做过无数次梦,没有一次父亲同意她的意见,连母亲都强硬地把她抱上车,任她哭成泪人。终于有一次,她能救下爹娘。 “陈宜,干嘛呢?” 轰隆。 父亲的声音犹如雷鸣。 陈宜的指尖又开始发麻,不光指尖,手臂、头皮……全身都发麻。 她抬头,看到屋里陈设,面无血色。 雕栏画栋、金碧辉煌,他们在宫里,在宜秋殿。 天已经黑了,外头在打雷。 宜秋殿点了炉火,还是好冷。 她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又在做梦,可是这次的梦怎么这么长啊,给她希望又破灭,还不如从前被绑上车。 一眨眼,她又站在宜秋殿后院墙角,脚边蹲着那只瘦成骨头的小猫。 她倏地站起来,明知道改变不了,还是狂奔向前殿。 眼看大门就在眼前,刀剑入肉的声音紧贴耳膜,她却凑近不了一点。 一只大手捂住她的嘴,低沉嗓音贴着她的耳朵,“忍住,别出声。” 那时的李嗣行还是千牛卫,虽是皇帝近臣,官拜三品,也不过是个卫兵。 记忆里只有他冰冷的盔甲和凶狠的话。 他说:“你再哭,我就铰断你的舌头。” 他也说:“沿这条路走到头,报李嗣行的名字,会有人带你出宫。记得,你父母今日进宫没有带你。” 皇宫小道好黑好长,内务府的马车很空,陈宜咬紧牙关,哪怕在安化门下车后,她也没掉一滴眼泪。直到第二天在梁府醒过来,才嚎啕大哭。 “小宜,不怕咯,姑姑在,没的人能伤你。” 姑姑说着乡音,拥紧陈宜。 彼时,她还不知道兄嫂去世,只晓得昨夜河西节度使勾结突厥,意图弑君篡位,被禁军十六卫一举歼灭,就地砍头。 新任河西节度使,正是原十六卫千牛卫李嗣行。 “嘿!该醒了。”又是那个低沉的声音。 陈宜走在宫道,越走越黑,她知道自己会看到一辆马车,走到尽头却是一束亮光。 她被刺得睁不开眼。 “小宜醒了!” “天呐,你可吓死姑姑了。” “娘,我就说小宜不会有事,您太担心了。” 一阵嘈杂,陈宜终于醒了。 她一眼看到床头坐着的李嗣行,想起身行礼。 没成想,李嗣行顺势扶她起来,亲手将水杯喂到嘴边。周边人你看我我看你,皆是不可思议,又不敢妄议。 陈宜抬眼,看到李嗣行笑成月牙的眼睛,乖乖喝下热水。 她靠在床头,微微伏身代行礼道:“谢大人搭救。” 李嗣行点头接纳,说给旁人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不是你我老友又相见了嘛。” “老友”。 李嗣行过得年轻,看起来与陈宜也差了十岁有余,众人皆奇怪两人能有什么交情。 “两次都是您救我于危难……” 陈宜话说一半,李嗣行抬手止住,起身道:“你是我的福星,待你养好身子,我们在好好叙旧。” 临走时还摸了摸陈宜的头顶,俨然慈爱长辈的模样。 只有泰宁和李存安,默默从陈宜床边退后。这是他们第一次行动一致,不约而同地重新审视陈宜。 她到底都隐瞒了什么事情? “安儿,”李嗣行走到门口喊他,“还有公主殿下,随我来。” 进了帐篷,这两个人心中各有打算,站在李嗣行面前都隔着十万八千里。 李嗣行不慌不忙道:“你们可知夫妻是什么?” 在两个年轻人迷茫的目光中,他自问自答:“是战友。” “是并肩作战,将背后交给他的战友。” “未必有感情,但一定合作无间。”
第14章 嫁给糟老头子也不嫁你 金州边关烈风阵阵,河西节度使李嗣行的帐篷支在正央,最不受风困扰。 此刻,钻进门帘的微风灌进后领,李存安和泰宁对视,心中黯然,一齐挪向彼此,直至肩与肩只隔一拳。 李嗣行满意点头。 “今日泰宁遇刺一事我已查清。”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皮纸,摊开,竟是张人皮,毛孔、汗毛都看得清楚,其上纹青黑色狼头图腾。 狼,是北方突厥的母神。传说突厥祖先由天地而生,被母狼养大,又与母狼结合后生下十个孩子,便有了突厥部落。 “五年前突厥大败,新可汗即位,休整兵马,大兴畜牧、商队,狼子野心暂且收敛。今年,突厥马队频频骚扰金州边陲各镇,实则刺探我大昭边境兵力,看来还真给他们缓过来了。” “如今又打起挑拨河西和朝廷的主意,打算趁咱们内斗兵力受损,一举入侵大昭。” “真是贼心不死。” 李嗣行一连串分析,李存安心中早就有数,算不得惊讶,只是一想到陈宜刚刚面如土色,仿佛死了一样的样子,心脏由不得抽痛,顿感后怕。 一旁,泰宁另有想法。 谁知道是不是你李嗣行贼喊捉贼,演一出戏给我看呢?泰宁这样想道。 还是那句话,“防人之心不可无”,她不会信任任何人,也不会让外族动大昭土地一分。 “我明白了。”泰宁低眉顺眼,微微欠身行礼以表尊重。 公主放低姿态,极大取悦到李嗣行。 李嗣行面前的案桌上早放好一张金箔碎屑红纸。他满意点头,弓腰伏案,在红纸上圈出两处。 泰宁接过红纸,纸上写了九个日子,从一月到三月,所有吉日都在这儿。李嗣行圈出的两个日子,一个在七天后,另一个在下月初,也不过只有半个月了。 这么急? 其实不算急,泰宁到达金州已一月有余,筹备婚事绰绰有余,偏偏李嗣行不回来,两个新人就跟商量好了似的,都不安排,也不提起。 如今摆在明面上,泰宁玉指一点,“就下月初三吧,我想等陈宜身体好了,来喝杯喜酒。” 此话一出,本来接受命运的李存安浑身肌肉绷紧,努力控制想逃的腿,得体低头道:“我听公主的。” “好!”李嗣行了却一桩心事,神清气爽,声如洪钟。 出了帐篷,李存安和泰宁一句话不说,互相尴尬。泰宁本来想再看看陈宜,见李存安也朝着囚营方向去,迈出的脚默默转弯,登上马车。 囚营的条件远不如军营,姑姑不顾陈宜反对,接受了军曹给安排的火炉、屏风,还有一个煮药的炉子。 药草味浓烈苦腥,李存安不自觉皱眉。 他站在门边,盯着五步远、床上睡着的陈宜,自己跟自己斗争。 就在姑姑以为他嫌弃这里,准备离开时,李存安夺过她手里的药汤,声线谦卑温柔道:“我来喂她。” “咳咳。”陈宜咳醒。 她的眼睛都没睁开,木然地就着勺子喝药。 李存安还要再喂,她撇开脸,“太苦了。” 人一生病,就没力气演戏,所有原本的模样的都显露出来。陈宜像个小孩子一样耍赖,李存安会心笑道:“怎么这么大了还怕苦。” 听到他的声音,陈宜身体僵硬。 她倏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道:“怎么是你?” 姑姑在李存安背后耸肩,表示无辜。 “我,”李存安搅动药汤,看见波纹里晃动不清自己的脸,犹豫再三还是要说,“我要成亲了。” 他放下药,手撑膝盖。 “下个月初三,我要迎娶泰宁。” 陈宜愣愣地望向他,两个人的瞳孔里只有彼此。 李存安眼里似有水雾,说不清的东西晕满了他的眼眶。他手指蜷缩,期待着陈宜说点什么。 陈宜读懂他的目光,不敢再看,只好低头看自己也蜷缩的手指。 她说:“还有七天,我酿的九酝春就能起窖,到时全部送到府上。” 李存安还是盯着她,企图从她躲避的眼神中看出一点慌乱或悲伤。他掰过她的脸,问她:“那你要亲自送到我面前。” 他的眼尾肉眼可见的越来越红,最后竟像抹了胭脂一般,可怜巴巴。 “好。” 陈宜轻轻的一句话,剪断了李存安最后一点希望。他转身就走。 两人再见面,又是七天。 九酝春起窖,这回士兵们早早就在门口等起,想讨第一杯酒喝。 酒塞取下,陈宜凑过去,只是闻了一下,没有再试,就又塞回去,原封不动地交给军曹。 “这是我给少主的新婚贺礼,想喝就去吃喜酒嘛。” 谁能抢得过少主嘛! 热热闹闹一阵哄吵,陈宜的心情都好了许多。 “陈宜,”燕笳回来了,指着身后道:“大人喊你。” 大人?陈宜一开始还以为是李存安,帐篷掀开才看到是李嗣行,一瞬间如释重负,深呼吸吐出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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