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安从四缸酒里各舀出一碗,用勺子压出原浆,抿上一口。 前三碗皱眉,最后一碗喝下去神色扭曲。 “怎么样?”陈宜眼巴巴问。 李存安愁眉苦眼,又抿一次,还是不说话。 “哎呀!”陈宜实在焦躁,夺过汤匙,吸溜一大口原浆。 舌尖火辣,进入喉咙却温和,有种厚重感,不苦不涩,鼻腔里酒香留存。 对了。 “这味道对了!”陈宜惊呼。 “对吗?”李存安扶着她,又喝一口,“我喝不出来。” 另外三缸酒各有各的酸甜苦辣,腌得他的舌头没味道。 他一回头,正看见杏花站在底下,挥手叫她上来。杏花尝过也说味正,陈宜和李存安才敢告诉她,他们要走。 “是该走了。”杏花拥抱陈宜,拉着她的手舍不得松开。 院子里又支起两个锅炉,匠工们满心欢喜地搬运料子和器具。工坊里一半切料一半起锅,确实没那么热了。 杏花展开陈宜手心,水泡已经磨破,有的甚至出血。她从袖筒拿出药膏,轻吹伤口,涂上药膏。 他把剩下的药膏塞给李存安,“她哥准备的,你收好。” 李存安点点头收好,陶罐还温热。 一个时辰后,杏花已备好马车,停在三和巷。 李存安和陈宜换上灰布衣裳和布鞋。李存安头戴抹额,唇上还黏了两撇小胡子;陈宜穿着碎花宽袍,肚子里塞个枕头装孕妇,被搀着挪小碎步。 临上车前,陈宜望见院子外桃树开花了,树枝伸进院墙,枝头两朵桃花刚刚绽放。她扶墙垫脚,拽下枝丫,杏花和李存安都吓得扶她。 还没扶上,她已经摘下桃花别在杏花耳边,连呼好看。 “好啦,上车吧。”她托住陈宜的脚,撑她上车。 杏花买的是最普通的马车,车上包的是最简单的木架子,只有一个窗户,窗帘还是粗布。 陈宜爬进去,才发现内有乾坤。 马车内部三面都包了棉花垫子,坐凳下头还有矮凳,给她搭脚。仔细再看,侧凳下头还有东西。 陈宜伸手够,捞出一双拐杖,橡木削成,还刷了一层油,不剌手、坚固耐用。 她拿着拐杖,钻出车。李存安已坐在车头,拉住缰绳,低头看见拐杖,一齐望向杏花。 杏花竖起手指,“嘘。” 不用问了,也是梁直做的。 马车慢悠悠驶出三和巷,转入中街,街边的桃花也都开了,嫩红色一路延伸到城门,洋溢着盎然生机。 隔着门帘,李存安听见陈宜低低的哭声。 “我们从保善堂绕一下吧?”他问。 哭声渐渐低下去,陈宜吸溜鼻涕,坚定道:“不用,我们得赶在暮钟前出城。” 李存安不再多说。 出城没有他们想的简单。进出两道,都排着长队,马车驮货的都得卸下来查看,驮人的人也得下车。 “差爷,这咋回事呀?”李存安跳下车,站不稳似的,差点摔个趔趄。 他牵着缰绳,弓腰赔笑,“俺媳妇儿怀孕,腿都浮肿了,不好下车呀!” “不行不行,”官差头也不抬,摆手道,“上头的命令,进出都得严查。” 一旁持长枪的兵已经去拉车帘,李存安要拦,一只素手掀开布帘子,陈宜主动钻出来。 她眼睛肿肿的,下车时双腿一闪而过,小腿缠了好几圈纱布,裤子包裹得很臃肿。她挺着假肚子,伸手让李村安扶她。 官兵用长枪敲陈宜的腿,动作不重。 “真是水肿?” 李存安的手臂被陈宜抠得生疼,再看陈宜,面无表情。 他会意扯谎道:“是啊。” 官兵啧一声,枪尖伸进陈宜裙底,往上撩。 李存安眼神陡变,手掌握拳。 李存安的拳头还未砸到官兵的脸,一块石头破风,嗖一声,从他耳边飞过,精准砸在官兵的脑门。
第50章 熟人、逃难 官兵摔了个屁股蹲,在场的人才看清楚,砸中人的是一团煤块。 “干啥呢?”砸人的先发制人。 五个壮汉,穿着灰麻衣裳,从马车上跳下来,袖口一摞,下巴一扬,走过来比官兵还横。 当差的没见过这架势,扶起同僚,问道:“什么人?连当差的都敢打!把你们抓进监牢,信不信?” “抓我们?”为首壮汉望向左右,哈哈大笑,“有本事就抓嘛。” 他们身后,排查入城百姓的官差跑过来耳语。 陈宜只听得一句,“煤商,缴税百两。” 但见那官差不再说话。 壮汉后头走出一人,华衣金履,腰上挂着玉佩、玉石、香囊……配饰茫茫多,生怕别人看不出他有钱。 “不要为难这个小妇人啦,人家怀孕身体已经很难受,”富商说着话,自腰间取出一沓银票,塞在官差手中,坏笑道,“我请您去乐坊快活,可比怀孕的妇人强多了。” 陈宜想着,这煤商说的话不好听,又爱用钱砸人,却实实在在地救了她。她想去道谢,衣角被扥住。 “走。”李存安压着嗓子道。 自煤商下车,他就戴上草帽,帽檐有多低压多低,背也故意佝偻。 李存安不会无缘无故这么紧张。 陈宜不过问原因,就着他手臂,一只脚踩上马车。 “哎?”那富商指向陈宜。 陈宜能感觉李存安手指用力,浑身紧绷。她侧头,看见李存安一动不动,不准备回身。 看来是熟人,不能见面的熟人。 陈宜按住李存安的肩膀,将他护在自己身后,笑道:“恩人。” 她下车,福身低头,恭敬行礼。 “姆娘重病,民女急于……急于,”她说着开始抹泪,“急于看最后一眼。” “带民女回靖远,再登门拜谢。”她又行一礼。 对面挥手,一个劲说:“快去快去。” 陈宜趁机赶紧上车,李存安也跳上车,策马出城。擦身而过时,他拉低帽檐,手臂遮挡面部。 刚出城门,黄沙乖乖躺在土地上,一堆一堆的沙堆,又跟她上次看见的不一样了。李存安策马,陈宜掀开窗帘,车轮和马蹄扬起的沙子吞了一嘴。 她放下窗帘,呸呸两声。 李存安快马加鞭,不准备降慢速度,只喊陈宜:“护好你的腿。” 车厢里的软垫可以挪动,护在腿周。 陈宜掀开门帘蒙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 “刚刚那是谁?”她问。 “袁进,袁统领。”李存安答了跟没答一样。 陈宜接着问:“京城的人?” 若是联军的人,就不用乔装进城。 李存安嗯一声,五官绷紧,仍旧紧张,“以前是李嗣行的部下,六年前那晚,李嗣行升了,他也升了。” “京城中,最了解李嗣行的是他,最忠于朝廷,忠于圣上的,也是他。” 马儿被他抽得吁吁叫,李存安腾空一只手,推陈宜进车厢。 李嗣行的主力军队早就转移西京,何况他只带了五个跟班,从内突破也做不动。不用思考,这群人就是来逮李存安,想要威胁李嗣行。 “他怎么知道……” 陈宜话问到一半,没问下去。 整个北境的九酝春产量突增,令宫里那位猜到陈宜在这里,而李存安跟陈宜的关系已是明牌。 李存安因她暴露行踪。 靖远城内,运煤的队伍从西市过,停在酒坊门外。 跟班站在门口直接扯嗓:“陈宜掌柜在吗?” 杏花刚送走陈宜,眼眶还红,笑着小跑过来,“客人要买酒吗?跟我说就行。” 跟班不耐烦,脸上横肉抖动,“啧!问你陈宜呢?” 他态度强横,招来杏花怀疑。陈宜和李存安走得那么急,果然有歹徒追来。 她定定打量跟班,和他身后的马车,表情收敛道:“她走了,去金州找河西少主去了。” 跟班转身,跟马车上的袁进如实汇报。 袁进打着扇子下车,慢悠悠走过来,很有礼貌地鞠躬。 “夫人,我们远道而来,自然要买够一年存酒。” 他掏出一口袋银票,厚厚一沓,一只手都拿不过来,凑到杏花面前快速翻动。杏花嗅到一鼻子印泥香,眼睛都直了。 袁进收起银票,“这么大的单,恐怕不是你这个小酒坊做得来的。麻烦您联系你们东家吧!” “好,好,”杏花搓手,“我这就给徐阿郎写信。” “徐阿郎?”袁进皱眉,疑惑,“京城徐家,徐均安?” 杏花翻箱倒柜找纸笔,未觉有诈,答他:“是啊。” “找到了。”她怀抱纸笔出来,门口已经没人。匠工告诉她,那群人说过阵子再来。 半月后,陈宜和李存安已入河南道,两人一步不敢停歇。 河南道多平原,野外无遮挡,只能在村民家歇息。好在两人长相姣好,态度亲善,一路上没吃过闭门羹。 河南道百姓以热情著称,每每看见陈宜“双腿肿胀”都要将最大的寝屋让给他们,女主人还多拿枕头,帮她架高腿。 “妮儿,恁是不是怀孕了?”今儿借宿的婶子特别健谈。 李存安出去打热水,陈宜一个人应付不来,“没有,没有。就是赶路水肿。” 她挥手,婶子顺势就握住她的手,放到自己腿上,又拍又摸,“俺第一次怀孕也不知道自己怀了,妮儿,跟恁男人说赶路悠着点,万一真怀了呢。” 陈宜很想说有没有那啥,自己能不知道吗?就她这个腿,动都很困难,哪能有孩子。 没办法,她尴尬赔笑,内心跟满天神佛求救,快让李存安回来吧。 “婶儿,还在呢?”李存安恰好推开门,放下水壶。 水壶太烫,他忍着端进来,一边揉耳垂,一边道:“外头有人敲门,我听着也是借宿。” “咦!可奇了怪咯,今儿咋全敲俺家门呢?” 婶子放开陈宜,喊着:“老汉儿。”就往门口走。 嘎吱。 李存安关上门,拿出药膏和纱布。陈宜动作熟练,卷起裤腿。 腿上的伤口痂都掉了,新肉也长出来,按照梁直的嘱咐,夜里可以多透透气,有利于新肉生长。可陈宜夜里忍不住挠它,第一次下掉纱布,夜里楞被她自己挠疼醒了。 她以为李存安说有人敲门是找借口,李存安却说:“那人声音还有点耳熟。” 陈宜当即警铃大作,收腿道:“该不会是那个袁什么统领吧?” “袁进,”李存安拖长音,大手捞过陈宜小腿,放在自己怀里,一寸寸抹药,不忘捏一下她大腿肉,“擦一下再睡觉。” 天气渐热,一路奔波,有条件的时候李存安就会打水,陈宜现在也能自己擦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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