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是与她成婚。 一场幻梦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 已是形销骨立,泪痕成壑。 可怜人意,薄于云水。
第3章 济逊 幽暗的地牢里,潮湿血腥和腐烂的味道直冲鼻腔,令人作呕。坚固的石墙上遍布的,不知是烂泥还是干涸的血迹。 狱卒头子搓了搓手掌,偏头向角落里唾了口痰,眯起眼睛从一面脏兮兮的石墙上挑选悬挂着的一串串钥匙。 磨蹭了一会儿,又伸了几个懒腰,他这才不情愿地从一位身着华服的宫人手里接过一个小托盘,顺手推给另一个狱卒。 他手提着钥匙,向牢狱深处走去,持托盘的小卒跟在其后。 道狭窄逼仄,越向里走去,光线便越发阴暗,发霉的气息也随之愈发浓重。 牢头的视线落在那精致的木托盘上。它由梨花木精雕细刻,其上盛放食物的器皿是青花白瓷,这两样贵物出现在死牢里,总归不合时宜。 毕竟是由一位身份不凡之人送来,供给另一位身份不凡之人的吃食。 牢头走到了尽头的那间监牢,慢吞吞地打开门上悬垂的铁链。 身后的小卒把托盘放在地上。 以往几日,黑暗中的女子只会静静地蜷缩在角落,不言不语,而他们送来的食物和水总是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 ——像是死了一样。 不知为何,小卒脑中总会闪过这样一句话。 “寒姑娘那样好的一个人,究竟为何沦落至此啊……”离开那间牢房后,小卒不免叹道。 “外头传言她悖道逆伦,早就与枢密副使祁大人私相授受了,后来祁大人尚公主做了驸马,祁家姑娘由爱生恨,鬼迷心窍给公主投毒,这才被押进死牢。”牢头眯眼回望,语气蔑然。 “仅是祁家收养的义女,本也和祁大人无血缘,哪里便逆伦了。”小卒低声嘀咕着,似是有些为她打抱不平。 “且不说这个,单是毒害公主的罪责,足以掉千百次脑袋。”牢头懒洋洋地坐在扶手椅上。 “寒姑娘绝非这种人,”小卒目光坚定道。“她医术高明,人又心善。从前汴梁遭旱灾,她亲自去周济布施;这些年开药坊,便是亏本也要救治贫民——” 牢头不耐烦地打断他。 “谁叫她一个女人,非要入朝当医官,又掺和争储,还得罪了国师?人家说她有罪,那她便是有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小卒难过地垂下眼帘,不再言语。 “外头全是国师手下的兵士,即便是祁大人都束手无策,能送吃食进来已是铤而走险,怕是大罗神仙来,都救不出她喽……” 遥遥的,祁寒听见了他们的交谈,心中钝痛已有些麻木。 忽然,背靠着的墙壁传来轻微叩击声,若有似无。 祁寒怔然,强撑着意识侧耳静听。 那轻叩声富有节奏,三长两短,绝非错觉,倒似某种暗号。 不多时,她竟觉察到,手边墙缝中有什么东西塞了进来。 一张字条。 牢狱昏黑,借着黯淡的月光,隐约可见其上二字。 ——济逊。 逊字的“走之”旁,似是被反复描画,墨迹浓重,已有些洇开。 ——走之? 因着身虚体弱,祁寒有些麻木迟钝,尚未理清思绪,便听得牢狱外吵吵嚷嚷。 “我军有令,若无国师授意,绝不能放人出去!”高声者是国师手下的怯薛军长,奉国师之命看守诏狱。 “圣谕在此,谁敢不尊?”祁念笑的副将察罕手持圣旨高举身前,扬声回敬道。“难不成,新帝敕令,尚不及国师势大?” “祁氏死罪既定,哪儿能说赦免就赦免!”怯薛长慌忙展臂阻拦,显然是不敢承担放人的后果。“待本官向国师通报此事再做决定,否则便是你们枢密院徇私枉法!” “今夜朝中举办‘济逊宴’,先祖定下过规矩,济逊当日,大赦天下,”察罕冷瞪他一眼,挥手挡开他。“既有规矩在前,人我就先带走了。” “每年的济逊宴都在岁末!如今才二月,哪儿有此时国宴的道理——” “新帝登基在即,如何不能设宴?”察罕厉声道,径自带着兵士闯入地牢。
第4章 黄金殿 云开月上黄金殿,地迥风鸣碧玉珂。 至元三十一年,二月初五夜。 元国大都。 大明殿内,歌舞升平,一派祥和。 这是盛大的国宴,济逊宴。从贵族亲王到朝臣亲眷,无不身着清一色的济逊服,因那是皇帝赏赐的殊荣,是身份尊贵的象征。 杯盏器皿豪绮富丽,盛装了煮炙的美酒佳肴;一众众华服上,珍珠玛瑙叮当作响。入目皆尽辉煌,不仅是精雕细画的圆柱穹顶,还是锦衣飨食,是琉璃灯台与金丝驼皮地毯。 酒酣兴至,更添奢靡。 却唯独有一人,与这堂皇的奢靡格格不入。 济逊服精致华美,若穿在旁人身上,便只显得华贵庸俗。但他是清冷的——淡漠的性子清冷,俊秀的面容清冷,宛若人世谪仙。 枢密院副使,祁念笑。 不论谁人初见,都只会下意识觉得,他该是温和儒雅的翩翩公子,该是舞文弄墨的奇才翘楚,该是遗世独立的清高圣贤。 绝不该是现如今,掌握天下兵马机甲军翼征戍的谋臣武将。 祁寒说过,祁念笑是天上的星星月亮,凡间一切都不可比拟。 而现在,随着殿外宫人的通报声,祁寒由人一路押送,蹒跚着踏入大殿。她身形单薄,双眸幽黯死寂,泛灰白的面庞毫无血色,犹如鬼魅般枯槁——实在有煞氛围,有玷盛筵。 她从死牢里逃了一劫,哪里还能有个人样? 原本喧闹的殿内并未就此安静,而是转为看戏似的议论纷纷。 一片哗然。 无数道目光,见缝插针般投洒在祁寒身上,而她,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无声凌迟。 唯独祁念笑并未抬首。 他的神色依旧淡漠清冷,只自顾自端起酒樽,微抿一口。 祁寒说过,他一贯如此——但凡事不关己,从来都置身事外,漠然观望。 大明殿高高的金座之上,便是前不久刚被尊为皇太孙的,成王。这场盛大的筵席,不过是为救祁寒而寻的借口。 “济逊宴三日,万民同乐,先祖曾言当大赦天下,”成王见到来者,按捺住喜形于色,转而扬声对群臣道:“本王登基在即,需仁政爱民;况经御史台查明,祁家姑娘并非投毒真凶,万不可以冤案枉民心。” 他下意识望向祁寒,不知为何,忽而声音减弱,顿然失了底气。 “……故,故于此特赦祁氏,望诸君周知……”成王不敢再与那双空洞的眼睛对视,侧身冲一旁宫人招招手。宫人立刻会意,躬身搬了矮凳,朝着祁念笑的坐席走去。 矮凳被置于他身侧。 祁念笑面色如常,仿佛仍对一切置若罔闻,只是握着酒樽的手,不易察觉地颤了颤。 “祁家兄妹许久未见,当好好叙旧。诸君还请酣饮尽兴,莫要为此扫了雅致。”成王高举酒樽,殿内群臣也纷纷回敬,却仍有不少人,或狐疑,或讥讽,注视着祁寒的一举一动。 祁寒并未挪动步伐。 她冷冷地睥睨大殿内的一切。 纸醉金迷,穷奢极侈,丑恶的嘴脸交织糅合。是了,这便是庙堂。 她突然觉得一切特别可笑。 “没有瞧见国师,”她像是在自言自语,“这就对了,成王殿下想要放我出来,是一定要避开国师的,否则您哪里还有半点权利……” 不等成王从瞠目结舌中回过神,她便再次毫不顾忌地开了口。 “殿下如何仰仗权臣扶持,才拿到玉玺,坐上了储君宝座,这些,祁寒都不感兴趣。” “祁寒一身罪责,不叨扰殿下的宫宴了。只是——” 阴冷的眸光转向祁念笑。 “有些话,确是要同长兄说呢。” 她拖着孱弱的身子,缓缓行至祁念笑面前,耗费了全部力气一样,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樽。然后她就这样幽幽地盯着他,似乎并不打算开口。 祁念笑默然起身,正对上她的审视。 而他的目光,好像从未流露过这样的忧伤。 “二月初五,”她眉梢微挑,“今日亦是长兄生辰。” 他看着她,刹那间觉得满世界都顿失声色,如废墟般喑哑破败。 “往年在祁家时,欢儿总帮我想些稀奇古怪的法子,让我去哄你开心……”祁寒喉咙哽咽。“我从未与她分离过。这些年,这些天,所有绝望岁月,是她陪我渡过……” “现在她死了,惨死在了烈日下,曝尸于乱坟场,她就那样被活活打死了……她本可以逃离这个地方,本可以好好活下去,却被你这卑鄙小人唬回来为我顶罪,白白丢了性命……” 我从未与她分离过,现下却阴阳两隔。 短暂的悲痛后,祁寒忽然笑了,那笑容阴森恐怖,如同地狱里的恶鬼。 “你说,这里的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吗……” “他们可知,我曾是如何爱慕你,又是如何被你利用多年,最终落得这下场?” 她的神色忽转为平淡,倒好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一样。
第5章 苦难言 “至元二十六年,你我初见,你一袭白衣清隽出尘,负手立在廊下……我就想啊,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这么温柔的男子。” “至元二十七年,我陪你守在屋檐上看日出,你说高处太冷了,你所行所经的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于是我满目心疼,扯着你的衣袖说,我该陪着你,不似参商永离,不止朝暮旦夕。” “那年我及笄,恰逢你巡视岭南。你分明不喜抛头露面,却在花灯会上夺得魁首,赢了旷世的簪子赠予我。你说,你一见它便觉得,只我衬得起它,才不要教旁人戴在头上。那簪子名叫碧海青天,现在想来,委实晦气。” “至元二十八年,叛军屠城。军中下令不得发兵,你宁可违抗军令也要入汴梁城救我出来,后来便是生生挨了四十军棍,却将受罚之事对我只字不提。” “至元二十九年……”她如鲠在喉,下意识紧闭上眼,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是啊,她该怎么说下去? 如数家珍般回忆旧情有多么刻骨铭心?那不是她今天的目的。 眼前这个男人,她厌恶,她憎恨。现在她对他绝无半分情意。 他曾让她明白,即使两情相悦,也尽为辛酸,无从共谱佳话。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却又好像做尽了所有事,借着爱她的名义,行着伤害的举动。 大殿内依旧人声鼎沸,推杯换盏间丑态毕露。 没有谁听得到她同他讲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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