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有祁念笑自己清楚,他心底那几欲窒息的痛苦究竟有多难捱。 不是这样的。 祁寒,不是这样的。 “别这般瞧着我,倒好像我现在是个怨妇。”她睁开眼,冷嗤一声。 他终于哑着嗓子开口:“祁寒,有什么话,我们回家说。” “……回家?”她目光空洞地喃喃道:“副使大人总喜欢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该叫您一声驸马爷了,驸马爷的家在公主府,祁寒的家在祁府,殊途亦不得同归。” 祁念笑没有应答。 祁寒长吸一口气,死死盯着他的面容,像是要用目光将他千刀万剐一样。 “长兄今日生辰,祁寒心中自有几番贺词,不知可有资格说与你听?”她的声线冷冰冰不带一丝温度。 “你说。”祁念笑抬眸,瞳仁暗淡。 她随即漾起嘲讽般的哂笑。 “我心匪鉴,不可以如;我心匪石,不可徒转……” 忿忿直言一字一顿抛在他身上,仿佛无数利刃飞来,直刀心口。祁念笑愣在那里,恍惚怔然,看她唇瓣一开一合。 “但愿长兄岁岁抱恙,但愿长兄永失所爱,但愿长兄殁后无轮回,”她笑着,笑得疯颠,笑得狂妄狠辣,可那孱弱的身形却是摇摇欲坠,病态羸弱。 “你我此生……为,寇,仇。” 众目睽睽之下,祁寒扬起手里的酒樽,毫不犹豫,将杯中清酒尽数挥洒在二人之间的地上,毅然决绝。 像是在祭奠。 我心并非铜镜,不能一照留影;我心并非碎石,教人随便滚落。 所以祁念笑,既然多年情意皆付了流水,皆为一场浮华…… 不如此生,互为寇仇。 忽然间,大殿内一片嘈杂混乱,祁寒此时正泪眼迷蒙,隐约听到身后声响,迟钝地回头望向殿外方向。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有人拼命逃窜,有人高呼护驾,有人与那突然闯入的一众刺客厮杀抵抗,祁寒却仿佛只看到了一人的身形。她像个孩子一样笑了,手中酒樽滑落,摔在地上。 那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玄衣身影,自夜色中缓缓踏入大殿,他手中紧握着长刀,那上面还沾染着淋漓的鲜血。他的步伐坚定有力,周身散发着令人压迫的气场。 “残党余孽!你来做什么!”成王慌愠不止,忙唤宫人拿出他的佩剑。一众侍卫也立刻拔刀在他身前。 面前一切影影绰绰,祁寒再也撑不住身子,趔趄倒地,狼狈不堪。 殿内喧嚷杂沓,急匆匆赶来的兵士纷纷抄起兵器扞拒招架,可那玄衣男子却并未被任何人威慑住。 那人一路毫不费力地将前来阻挡的兵士斩杀在地,周身染血,瞳仁也仿佛被渐渐染成殷红。 他缓缓向她的方向走来,目光却是在扫视着不动声色的祁念笑,与那金座上咬牙切齿的成王。 “自家姑娘遭受了如此凌辱,在下怎能不前来——讨个说法呢?”冷冰冰的声线压抑着极致的愠怒。 祁念笑眼里,没有那个拼杀进来的刺客贼子,没有惊慌失措的成王,更没有满殿诞谬诡谲。 他只是看着祁寒,看着她对玄衣人露出惨淡的笑,看着她被来者一把揽进怀里,最后看着她单薄的背影越来越远。 不该是这样,他想。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一切本不该是这样。 毫无征兆的,祁念笑的记忆里有副画面与如今这满目荒诞重叠在一起。 那大抵是很久以前的场景。 不过三年尔,竟宛若隔世。 历历在目,椎心刺骨。
第6章 汴梁城 在祁念笑的记忆里,至元二十八年发生过许多大事。 西北诸王叛乱,烧杀抢掠,民不聊生。 中原大旱,种粒皆绝。黄埃赤地,白骨遍野。 江南农奴,不堪徭役重税,乌合起义。 祁寒第一次同他产生分歧,难解难分。 汴梁城外东侧高地,驻扎着枢密院的宿卫亲军,由江南行枢密院使李庭带领,右卫指挥使祁念笑担任副职。这一众军队本是秘密前往庐州镇压农奴起义,现下在汴梁稍作歇脚,隐匿与山林间。 祁念笑是无法得空休憩的。持剑巡视各部,确保军备粮草车马等无恙,探查周遭戒严,消弭军中异动,是他每每征战戍边的习惯。 他是一军统领,是元国最年轻的指挥使;武略过人,文韬异禀;沙场上锐不可当,擐甲挥戈;朝堂上明争暗斗,游刃有余。 他是最该镇定自若的人,少有心不在焉,尤其是行军途中——容不得半分纰漏。 可他现在偏偏烦乱不已。 两天前,祁寒同他起了争执。 “汴梁路久旱无雨,城内粮储早已告罄,宿卫军何苦为难百姓!家家户户本就无米为炊,又拿什么给朝廷缴纳军粮?” 她懂什么?她当行军打仗如儿戏?她当他的诸卫有权管治行省?天真!她自诩为人尽善,不过是些幼稚的把戏。她便该被他锁在闺阁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而不是总想着行医救世,凡事都要凑热闹,逞强出头…… 她还说了什么? “何必总摆出这幅为人兄长的做派?我依礼节唤你一声长兄,可你究竟算我哪门子哥哥?”她冷笑一声,继续道:“祁大人,你的心是石头做的,你的血是冷的,我不是。” 他沉默,看着她转身离开,之后几天都不见了踪影。 心烦意乱…… 不知不觉,天光已晚,暮色渐沉。 一片寒鸦长鸣,从远处漆黑的丛林另一头扑簌簌飞起,那边正是汴梁城方向。祁念笑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他缓缓蹲下来,掌心扣住地面,是嘈杂的震颤……大批兵马将至的征兆! 一声凄厉的号角响彻云霄,祁念笑怵然起身。他远远望见,大批的兵甲蜂拥而来,直奔汴梁城,自地平线呼啸向前,密密麻麻恍如黑色浪潮。而那高举着的旌旗,正是先前谋逆的叛军旗帜! 现下还未到城门落锁的时辰,而汴梁此刻无军队驻守,于是叛军毫不费力地杀进了城内,疯狂屠戮着手无寸铁的百姓。 杀人,放火,泯灭人性,乐趣。 冷漠,观望,独善其身,成规。 火光遥映在祁念笑的面庞,忽明忽暗。 “报!”一兵士疾奔而来,仓皇拜倒道:“指挥使!城北有叛军残党突袭进城,大肆屠杀!而城南五里处,庐州起义的农奴军直奔而来,大有同叛军汇合的架势!李大人急召您回营帐商议——” 不等小兵通报完毕,祁念笑已然挥袍迈步。 “传令下去,我军各部,按兵不动。派人绕路通知地方镇戍军,一旦两方敌兵势力于城内汇合,请求援军即刻包围汴梁,协同我军一并围剿,歼灭敌方。” 他抛下这句话,神色冷峻,直朝主营方向大步向前。 祁念笑踏入营帐时,李庭正背着手俯看地图,面目严峻凌厉,见他来了,神色略有缓和。 祁念笑刚要行礼,他却摆摆手,依旧凝神望着地图。祁念笑于是恭敬走到地图一侧,对这位尊长重述了他的计划。 “你安排得很好,”李庭夸赞道,如慈父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胛。“我军势单,只镇压起义军尚且勉强,若叛军当真联手起义军,我们实无余力。待援军抵达,与我军左右包抄,方得一击制胜。” “幸得恩师多年教导。”祁念笑拱手。 他向来是得体的,是矜默的,是毫无瑕疵的;从嘴角勾起的弧度,上至眼角眉梢,都是那样从容不迫,清冷优雅。 在他的计划里,舍弃掉一座汴梁城并无大碍。汴梁注定要成为诱饵,为除掉叛军和起义军而牺牲,绝无不妥。 敌军屠城又如何?城内百姓死伤多少都与他的宿卫军无关,与他祁念笑无关。需教敌军贼党失去警惕,倾数入瓮,之后便该黄雀在后将其捕食殆尽。折损百姓哪堪折损军队?他不会派兵进城送死。 将一切折损降低到最小,以保全最大的利益,是行军之道,为官之道,做人之道。 可不知为何,心中总隐隐有些空落,有一簇无名的忧虑慢慢升萦,令他几乎难掩不安。不过,这种不安不足以扰乱祁念笑的心神。 李庭在同其余部下交代署兵安排,汴梁城内的兵戈声隐隐传至帐内。祁念笑兀自退居一侧,负手而立,优雅淡漠的瞳仁不含一丝温度。 不想顷刻后,帐外阵阵嘈杂传来,除过漠然观望的祁念笑,其余几位将领纷纷皱眉。 “何人喧嚣?”李庭扬声呵责。 “祁大人!”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叫,灰头土脸的婢女冲开层层阻拦,跌跌撞撞扑进营帐。“我家姑娘——寒姑娘她——还在城内!” 祁念笑仍负手伫立,瞳孔却骤然紧缩,呼吸亦陡然凝滞。下颌紧绷,无人发觉他已然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只僵了一瞬,立刻哑着嗓子厉声责问道:“祁寒怎会在城中?!她跑去那里做什么!” 欢儿被她眸中毕露的凶光吓得一抖,却是连忙道:“她去了药坊!大人,您不能放任敌军屠城啊!寒姑娘的安危,大人便不顾了吗!您快些去寻寒姑娘!大人——” 帐外城池,叛军屠戮的厮杀声混杂着黎民逃窜的惨叫声,缥缈传来,却声声尖利刺耳;远处,恶孽的火光点燃了街巷屋宇,张开血盆大口猖獗肆虐,那火舌翻卷向上,直烧灼了半边天;箭雨细细密密,划破天际,纷纷砸入支离破碎的城墙内,是哂笑着的阎罗的獠牙…… 祁念笑紧攥的双拳抖得厉害,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何惴惴不安。 祁寒。 祁寒。 她的安危。
第7章 只身去 脑中一片嗡鸣,祁念笑艰难地定下心神,回头望向李庭。 “恩师,”他再次拱手抱拳,只是这次双臂再难平稳,声音亦喑哑发颤。“舍妹仍在汴梁城内,下官恳请恩师,准许在下领兵入城。” 李庭登时沉了脸,却是紧锁着眉头,并未表态。 祁念笑见他不应答,只迟疑了一下,旋即霍然起身,三步两步便要迈出营帐,却听得身后李庭缓缓开口。 “不可,”李庭的目光满溢疲态。“镇戍援军还未到,你若先一步出兵入城,定会被乱军察觉我方驻地,此处易攻难守,便是羊入虎口白白送死。” 祁念笑强按下翻滚的情绪,继续恭敬道:“下官亦有另一重计划,速战速决,必不劳损一兵一卒——” “胡闹!”李庭态度坚决,简明扼要道:“我们此次秘密驻扎在此,目的何在?彻底铲除庐州起义军!若今日我军在汴梁现身,即为打草惊蛇,损兵折将不说,再想连根拔起农奴余党,更是难上加难!” 祁念笑正欲反驳,又听得李庭沉声下令。 “通传各部,援军抵达前,右卫一兵一卒,不得为指挥使调遣!将领士卒,不得发兵入城,如有违抗,军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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