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划过幽暗的光,祁念笑紧按住腰间刀柄,毫不迟疑地,竟是转身迈出了营帐。 众目睽睽之下,他迅速扣上头盔,飞身跃上马,动作干净利落。漆黑夜色苍凉笼覆,远处火光翻滚影映,那一袭银白甲胄尽摹飒爽英姿。 身后,李庭盛怒掀开帐帘。 “祁念笑!你若还叫我一声恩师,今日便老老实实呆在这里!”李庭凛声吼道:“你是右卫指挥使!如此莽撞,枉视军规军纪,如何担一军之首!” 缰绳勒紧,战马长啸,祁念笑漠然回首,下颌紧绷,狭长的凤眸冷意顿显。 “恩师恕罪,下官此番只身入城,必不损我军一兵一卒。不携敌军首级归来,自请军法处置。” 在众人的惊愕里,他熟稔挥鞭,径自策马疾驰而去。 汴梁城。 熊熊烈火,滚滚浓烟,死尸横叠,败墟残垣。 年轻的将领单刀匹马,孤身杀入城中,击溃潮涌般纷至的敌人。 长刀划破血肉,长戟重击在他的脊骨,他重重地摇晃了一下,反身斩下身后敌军的头颅。 他喘着气,飞身跃上屋檐,勉强定住身形。月华倾洒,令他眩晕晃神,下意识向后回顾。 满目疮痍的城池,如一只苟延残喘的困兽,在月夜苍凉的审视下,与阵阵巨痛挣扎。 而祁念笑早已与地狱浑然一体。 屠戮令他麻木。 挥出去的长刀,飞溅周身的鲜血,践踏过的横尸残肢,于他而言都是麻木的。 脑中嗡鸣,只隐约反复着一个念头。 她会不会害怕? 她在哪儿? 密集的箭雨如铺天盖地袭来的蝗虫,教百姓躲闪不及,惊恐乱窜;带血的长剑弯刀肆意砍刺骨肉,卷起翻涌的血腥气……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平日里都于他无关痛痒,甚至近乎茶余的兴致,可今时他却惶恐地祈求着,祈求这该死的屠城叛军顷刻偃旗息鼓,祈求祁寒安然无恙。
第8章 旧忆止 她会不会害怕? 她在哪儿? 他承认他慌了,他寻不到她,突如其来的绝望如泥沼,而他不断下陷于那窒息般的煎熬里,他彻底慌了…… 祁寒…… 祁寒! 就在这灰蒙蒙乌压压的人群里,破败不堪的长街一角,祁念笑只一眼便捕获到他心心念念的身影。 她双手紧攥着一把匕首,刀剑冲前,反着冷光,像是伺机而动的利爪;她极力降低着存在感,脊背紧贴墙,灵巧地躲开箭矢和烈火;她逆着叛军攻城的方向挪动,似乎在捉摸其阵势。 所有殚精竭虑,终在寻到她的这一刻瓦解,取而代之的,是无名的空洞,以及无尽的后怕。 “祁寒!”他声嘶力竭地唤她,似是要将五脏六腑震颤撕扯。 她与他四目相对,他看到她眼底骤升的水雾,看到她愈发强烈的颤栗。 他纵身跃下高檐,拼命向她奔去,那样竭尽全力,那样不管不顾。 他一把攥住她地皓腕,只深深地凝了她一眼——那目光无比复杂,太过炽热,又太过深沉——如喷薄的岩浆,又如缱绻的深海。 那是他从未有过的目光。 他就这样赤诚地拉着她奔跑,带她逃离四面楚歌,穿过无尽的废墟瓦砾,穿过无尽的烽火箭雨,穿过无尽的流血漂橹。 仿佛穿过了半世浮华。 …… “祁卿!”成王仍心有余悸。 大明殿此刻已被血污所沾染,哀嚎一片。那玄衣人只携了祁寒离去,却并未对兵士下死手,显然目的不在行刺。 “右卫护驾不利,让殿下受了惊扰,臣难辞其咎。”祁念笑回过神,垂首低眉。 成王似乎又对群臣说了些什么,但祁念笑已然听不到了。 三年前汴梁城的烽火残垣,再次与满殿荒唐交影重叠。 屠城那日,他先将祁寒护送出城,交给下属,之后便独自返回城内。 当镇戍援军赶到时,他们远远便看到,城头烽火台上,那持着敌军首级的男子,盔甲染血,脊背挺直,如骇人的阿修罗王,孤身威慑了满城叛军。四天后,他又提着起义军首领的项上人头,回到右卫驻地。 满军哗然。 “军规不可违,该罚。”李庭冷笑。 于是四十军棍,皮开肉绽。 几乎耗尽了他半条命。 而祁寒不需要知道这些。 祁念笑还记得那个夜晚,硝烟未散,月色苍凉,他拖着一身伤痕,满脸倦容,悄悄走到祁寒身前。她蜷在他帐内的床榻上,还在熟睡,大抵是近些天都未曾睡好,今日见他归来才算安心。 祁念笑沉默着俯身,静静凝睇。 揩汗清肌,玉靥颦黛,楚腰如束,直教人遐想这潋滟无限,满心悸动。 他为自己的悸动而恐慌。 怎么会这样呢? 从何时起,凝望她的眼神开始有了温度?又是从何时起,关怀照料发自本心?会想方设法哄她开心,会为她一掷千金求得簪子……直至今时,为了寻她,只身踏入屠戮中的汴梁城,又生生挨了四十军棍…… 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倏然闯入脑中。 是他动了心啊。 他对祁寒动了心。 待祁念笑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他已悄然垂首,在她额前落下一个浅浅的吻。 熏香缥缈,风幡未扬。 却是祟心已动。
第9章 初相识 祁念笑第一次见到祁寒,心底便溢出由衷的厌恶。 怎么会有这样一双眼睛。 黑黢黢的,阴森森的,怯生生的。 又怎么会有这样一张脸。 苍白,清冷,丧气。 那日雪花纷纷扬扬,满院银装素裹。假山,枯树,冰冻的池塘,皆为积雪掩埋,除却檐下回廊。 她就瑟缩在长廊的另一头。他淡然回首,遥遥撞上那道怯生生的目光,随即报之以疏离又不失礼节的浅笑。 天寒地冻,呵气成霜。 祁念笑望着檐下冰棱出神,片刻后,祁涟才缓缓踱步至他身侧,一老一少并肩矗立,面朝落雪。 “吾儿似乎,长高了许多。”祁涟闷声开口。 “我今年已二十又二,怎还会长高,家主糊涂了罢。”他微微一笑,声色漠然。 一阵良久的沉默。 “是我糊涂了,不曾想时光荏苒。当初你冠礼时,我未能参与,倒是听闻你为自己取字……由之?略显恣意。” “我表字佑之。” 又是良久的沉默。 “此次凯旋,诸事可还安好?你在军中,一切可还顺遂?” “劳您挂念。”祁念笑颔首,态度不冷不热。 祁涟闻言,神色如常。凛冽的寒风将雪花吹落在他眉心两鬓,颊髯长须,与华发渐融。纵然一身疲态,满面沟壑,苍颜已现,但眉眼依旧深邃,不难看出他年轻时也一定气宇不凡。 “除夕过后,我还需南行。祁府上下,烦你继续照看。还有小寒,”他顿了顿。“你作为她的兄长——” “我母亲仅有我这独子,”祁念笑冷不丁打断他,“家主大抵是忘了,除夕是她的忌日。” 祁涟却置若罔闻,继续道:“小寒是我在临安收养的义女,便是你名义上的义妹。她身世惨淡,平素孤僻,也不太愿开口讲话。你年长她六七岁,该多加关爱。” 祁念笑没有应答。 也无需他应答。 翌日晚些时候,属下枫芒才算是理清了那个小拖油瓶的事。 “她不说话的。来祁府三天,整日挎着丧脸,也不出院子走动。”枫芒一五一十地总结。“倒是让连柒为她搬了一屋子书去,搬空书房都不嫌够。” 祁念笑合上手中公文,将毛笔搁置在支架上,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而窗棂外,北风正呼啸,严寒刺骨。 这是个冰冷的大年初一。 “家主启程了?”他淡漠地抬眼,随即站起身来,徐徐踱步。 “今晨……就走了……”不知是否是因为外面天寒地冻,枫芒忽然打了个冷战。 祁涟那老东西,倒是一天都不愿多待。祁念笑略微垂眸,压下眼底一闪而过的阴翳。他行至书架前,对着慢慢一墙的兵法簿册,兀自凝神良久。 “主上,那祁寒——” “毕竟是你们新主子。”祁念笑没头没尾地打断她。 枫芒不愧在他身边跟了二十年,立刻便知会了他的意图。 “是寒姑娘,”她改口道,“还要继续盯着她吗?” 祁念笑抬手,指腹摩挲着划过一本本书脊,最后取下一本簿册,将其摊开在掌心,缓缓道。 “吃亏是福。”清润的嗓音柔和低沉。“别让你们新主子,福薄。” 枫芒瞪大了眼睛,但见书扉上,“笑里藏刀”四个字赫然昭彰。 大都的正月只堪用惨淡来形容。冬雪一化,带走了积存的暖意,更添酷寒。双足踏过之地,尽为泥泞。 祁念笑不去皇城当值时,习惯在祁府的武场舞刀弄枪。每个寒冷的清晨,天光微朦,他总要早早起来独自习武。 不知从哪天起,武场的栏杆外,多了双骨碌碌的圆眼睛,一眨一眨,目光仿佛钉在他身上一样。眼睛的主人,从来都是安静地扒住木栏,不言不语,乖顺地像只兔子。祁寒认真地盯着他,鼻尖指尖冻得通红,祁念笑好像能听见她牙齿在沙沙打颤。晦暗冬晨,自此有她在了,纵使天寒地冻,纵他未曾理睬。 惨淡的冬日似乎不同以往,多了一些不属于这里的温度。 他有时也会在不经意间对上那双眼睛,但绝不会停留哪怕一瞬。 也许这是他和她之间最初的默契:他挥汗练武,她遥遥观望;他从不过问,她从不上前。那道木栅栏,以及周遭的泥泞积雪,是隔阂又是连结,使他们相隔迢迢,也令熟稔暗增。 有一天,他行云流水般练完招式后,收剑入鞘,透过眼角的余光,发现栏杆外空空如也。祁念笑下意识回顾,没有看到祁寒的身影。 这天,她没来看他。 雪化得差不多了,庭院里空落落的。
第10章 互摆道 晚间,祁念笑心不在焉地翻阅枢密文档,总觉得炭火过盛,沉闷了整间屋子。 枫芒叩门而入,照常向他汇报祁府事宜,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杂。末了,她方要退下,却闻祁念笑遽然开口。 “南苑一切如常?”他的神色淡而不厌。 南苑,是祁寒居住的院子。枫芒斟酌了刹那,决定实话实说。 “您之前的提点,属下已吩咐给连卫们了,”她躬身斜盱,察言观色。“这些天,大家没少给寒姑娘‘添福’。” 祁念笑眉心微蹙,浅浅淡淡,如云烟飘散。 “您放心,只是些小磕小绊,无非是掷石子泼秽水之类,”枫芒找补道,“我等顾及家主,尚有分寸。而且,寒姑娘好像并没放在心上,不管我们怎么捉弄,她都不吱声,闷葫芦一样,不哭也不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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