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契机,便牵扯到了祁涟等江南富绅。 原来宋末江湖门派繁多,其中不乏投靠元朝者,而元军一路势如破竹,自然少不了投诚者的帮助。 当初临安城陷落,与祁涟率领的新月教脱不了干系,因着这层缘故,元朝皇帝早些年分外器重祁涟,甚至在迁都时,准许祁家北迁大都,赏赐了府邸商铺。但祁涟何等聪明,自知树大招风鸟尽弓藏,于是解散了门下帮派。先前新月教的门徒,皆转为家仆武卫祁府,得名“连卫”。 要说当今天下,虽得一统,却始终不算太平安定。战事频起,百姓流离,便是平和表象下的泥淖。 最激化矛盾的,大概是“四等人制”。 元国把天下人分为元人、色目人、汉人、宋人。色目人指最早归顺元族的北境各族,宋人则指南宋朝的遗民。 元族为上等,享尽一切特权优待。 色目人为次,在从政和律法上享有仅次于元人的丰厚待遇。 汉人居底层,最下是宋人。他们身份低微,颇受冷遇。 祁涟身上有着鲜卑人的血脉。据称,祁家祖先原本属于元族旁支,后来汉化改姓为祁,因此属于二等色目人,虽不如元族地位优渥,比下却还算有余。 然而,祁涟独子祁念笑,却并未子继父业经商营生。 十三岁参军,从小小兵卒一路摸爬滚打,在残酷的战争中初露头角。 十七岁随军西征阿尔泰山,恰逢主帅通敌叛逃、连带十万大军葬身山谷,少年祁念笑独当一面,巧妙利用雪崩击溃敌人精锐,顺势夺回失地,自此一战成名。 十八岁入职枢密院,勤恳劳务,屡屡立功,于去年被提拔为枢密右卫指挥使,亦是元国最年轻的指挥使。 “祁大人能走到今时今日,着实不易,”连柒悄悄在祁寒耳边道。“祁家在朝堂毫无根基,一切功绩都是他自己打拼出来的,自然招小人妒忌。这不,明明本职是巡守皇城、战时征戍,现下却莫名被安排了修城墙的监工活。” 祁寒望着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今日并未穿常服,而是换了一身银白戎装,就站在东城墙角下巡视,偶尔还会帮衬士兵劳工。 他似乎格外喜着浅色,要么是月白,要么是素色,配上他清隽的侧颜,显得格外温润儒雅。 总归不像一个武将。 思忖时,街上忽然一阵嘈杂熙攘,连柒连忙拉着她和欢儿退至路边。放眼望去,原来是朝廷运载贡品的车队。 打头的是位元族高官,骑在马背上,招摇傲慢。一辆辆马车跟在其后,且不说车上堆叠的物品多么奢华,单是车轴都有着精美的刻纹。 驾车人悠哉地牵着缰绳,也是一身元族打扮。而守在每辆车旁,步行前进的,似乎是汉人兵卒。 这时,一个汉人小兵踉踉跄跄经过她们。他看上去也就十来岁,模样都没长开,此刻跛着脚,强撑着跟上车队。 祁寒盯着他的双足,眉心愈发紧锁。 突然,那小兵脚下一软,两眼一翻,竟是直接昏倒了过去! 周围百姓瞥见这一幕,登时惊呼一片。同行的小兵赶忙停下来围在他身边,纷纭道。 “这孩子以前是儒生,身子板弱,跋涉了这些天,铁定吃不消……” “不是!他今早教蜈蚣咬了脚背,当时就肿胀麻痒,中午那青紫便蔓延到了脚踝,方才他还同我说,都痛到膝盖下了——” “那现下该如何啊——上哪儿找医者——” 祁寒犹疑了一刹,随即推开人群走到那孩子身前,连柒拉都拉不住。 她二话不说,解开他的鞋子,果然伤口已青紫溃烂。她左右观望了一下,在看到马车上一个个坛子贴的“酒”字后,眼前一亮。 “哎——姑娘——这酒不能动!!”身边兵卒慌忙阻拦,但祁寒置若罔闻。 她吃力地抱起一小坛酒,拔不动塞子,便直接将它对着石阶猛磕一下。坛口瞬间破裂,酒液四溅,虽浪费了些许,但坛中佳酿还剩不少。
第13章 拜别长兄 祁寒紧张不已,下手也没轻没重的,本想用酒水冲洗伤口,却是手里打滑,如瀑酒液一股脑泼在少年的伤口上,直接将他疼了醒,龇牙咧嘴地蜷起腿。 祁寒恐怕比他还要手足无措,仿佛被烈酒灼烧的是自己的患处。 她强迫自己沉住气,又管欢儿要了绣针,在酒里涮了涮。 努力回想自己在医书上看到的“黄帝内针”,她稳住心神。 阳明,厥阴,太阴…… 上焦…… 冲阳穴,陷谷穴,解溪穴,内关穴…… 额头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祁寒大气都不敢喘,小心翼翼地将针扎进阿是穴。 一炷香后,患处的青紫色竟真的明显消退了! “好像……不怎么疼了……”那孩子眼里噙着泪,嗫嚅道。 “这姑娘还真有两下子。” “医者仁心啊!” 周围人也纷纷赞叹道。 祁寒总算能舒一口气,而后叮嘱少年不可乱动,患处还需留针半个时辰。 “一帮好吃懒做的东西,赶这么点路还能出岔子?”领头的元族高官不知何时骑马折返,在瞧见这一地狼藉后,顿时怒火中烧。 “哪个活腻歪的,贡酒也敢砸?!”他打量着受伤的小兵,又将视线转到祁寒身上,她连手中的针都还不曾收回去。 “来人!给我把这汉女带走!”元族高官喝令道。 “桑戈大人——”一声清润低沉的男声自祁寒身后传来。 祁寒猛地回头,但见一高大身影走过来,行至与她并肩。 “哟,这不是祁大人嘛,”那官员堆起假笑。“你不去东城墙监工,反倒来监我这车队了?” “城墙修葺事宜尚且稳妥,”祁念笑面不改色。“您这边倒是有些……不顺?” “哼,”那官员斜睨祁寒。“有个汉女打破了一坛贡酒,还将酒水给一个小卒洒去了。这酒可是要运送到皇城呈给圣汗的。你说,她担待的起吗?” “委实对不住,此女正是在下义妹。小门小户不曾见过世面,却也绝非惹事生非之辈,想必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姑娘用酒是想救治被蜈蚣咬伤的人……”连柒小声向祁念笑禀报。 “既是如此,还请桑戈大人网开一面。毕竟人命关天,来不及思虑。在下这便替舍妹给您陪个不是了。” 言罢,祁念笑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而祁寒却直愣愣杵在一旁。 那官员意味深长地看着二人。 “你们中原人素来讲究礼节,祁大人是怎样教导的?”他傲慢地抬起下巴,朝祁寒的方向努了努嘴。 “舍妹自幼体弱卧病,不曾来得及教导仪礼,绝无冒犯之意,还请大人不要介怀。” “可——即便是祁大人的家眷,本官也不能徇私枉法啊。”那官员拖长了音调。 “舍妹初衷是为救人,并非有意砸了贡酒,”他不动声色地向前迈了一步,将祁寒护在身后。“折损的银钱,祁府一定赔付。” “汉儒向来卑贱,贡酒用在那小卒身上,便是纯纯糟蹋了。令妹好一个不问自取、先斩后奏啊,”那官员冷笑道。“祁大人您,身为右卫首领,却明摆着袒护亲信,也不怕自己的位子……坐不长久。” “汉儒卑贱?”祁念笑似是在细细品味对方的话。“桑戈大人在北境的马背上潇洒惯了,居庙堂却没多少时日。圣汗宽仁,从入主中原便招揽汉儒至门下,崇儒术、重汉学。就连当今年号‘至元’二字,也是取《易经》‘大哉乾元’之义。若有谁敢说汉儒卑贱,只怕是,拂了圣汗陛下的旨意。” 那官员的神色越来越难看。 “桑戈大人,如此咄咄逼人无事生非,莫不是在——质疑圣汗之谕?”祁念笑的语气波澜不惊,不容置喙。 “你——”那官员方要发怒,却是被祁念笑打断了话。 “哦……是在下思虑不周,”祁念笑放缓语气。“您不识汉文,这些中原学问对您而言,太过晦涩难懂了,更别说其精髓……” 他随即抱拳作致歉状:“恕在下多言,请莫放在心上。” 那官员此刻说什么也不是,只得冷嗤一声,悻悻离去。 “吓着了?”低沉的声音自祁寒头顶传来。 “我在朝中处境不好。官秩与我平齐的,明面上拿我没办法,路遇我府内人,难免找茬,”他放缓语气,“别往心里去。” 祁寒点头,幅度细微似不易察觉。 “不过,你确实该学些礼教了,祁家姑娘。”他浅笑着,将祁家二字咬得很重。 她怯怯抬首,充满困惑的眼睛一眨不眨。 “先教你作揖拜礼罢,”祁念笑轻轻探手,扶正她的脑袋。“像这样……右手在上,握住左手拇指,左四指并直,向前拱手,上身微躬……”他耐心地示范。“往后与人见面,告别,祝祷,皆可行此礼。” 祁寒迟疑着点头,但见他满目温润疏离。 “我还须入皇城当值,你先回府可好?”他顿了顿。“天色已晚,坊间不安全。连拾,送姑娘回去。” 话毕,他拂袖转身,还不曾迈出几步,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长兄。” 祁念笑诧然回顾,既无所适从这陌生的称谓,也错愕于她的发声。 祁寒敛眉垂目,认认真真地抬起双臂,拱手端与肩平齐,缓缓躬身行礼。 “祁寒拜别长兄。” 这是她同他讲的第一句话。 他有一瞬间恍惚,回过神来,却是好气又好笑地牵起嘴角。 “拜别二字可不是这样用的。若非再无相逢时,万不该乱讲。”他柔声揶揄。 “喔……”她似懂非懂地沉吟。
第14章 泉下有知 其实,被人刁难,并不会让祁寒有多胆怯。她不在意这些,就像不久前,祁府连卫百般为难,她本也无感,在欢儿和连柒面前尚能自称“处变不惊,暗地作妖,反将一军。” 但她确确实实是真的……怕疼啊! 就像这天晚上,她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胃中钝痛渐渐加深,直害她满头冷汗。 祁寒本想扬声唤来欢儿,但她前些天染风寒时,都是欢儿不眠不休照料在侧,她不想再扰这孩子。至于连柒,本就是祁涟从连卫里挑出来专门护卫她的,平日都住在连卫小院。 祁寒坐起身,试图缓和二三,可胃痛却无减分毫,实在耐不住。她于是匆忙下地,随手扯了件外衣披上,趿拉着鞋,踉踉跄跄扶墙踏出南苑。 她捂着肚子,咬牙穿过长廊,朝着厨房方向寻路,经过蔹院时,忽有一道熟悉的声线幽幽传来。 “做什么?” 祁寒闻声抬头,但见主屋顶上,坐着身着月白锦袍的祁念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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