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短几天的变故,于赵禀而言,远比崖山的梦魇压抑。 逃出楚丘火海,他手上这支义军还有八千人;三次奋力突围、勉强南下五十里,跟随他的还有三千四百人;等他们再次杀开一条血路,艰难地渡过淮水,仅剩九百骑相随。 且战,且走。 且走,且散。 赵禀少年时读李易安的词,读到那句“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总是觉得,不如杜牧之“胜败兵家事不期,卷土重来未可知”读起来更为共鸣。 胜败,乃兵家常事,倘若项羽暂且低下头颅,败不馁,再回江东重整旗鼓,说不定还能卷土重来啊。赵禀不是没血性自刎以明志,只是,从骨子里带着不肯罢休的劲儿,是不论经受怎样的屈辱挫败、都不会丧失斗志,不会放弃零星的希望。 不放弃哪怕微乎其微的一点可能。 ……可是。 当你眼见着,追随自己赴汤蹈火的同伴接连倒下,眼见所有人为保你而牺牲;你看着他们浑身血污死不瞑目,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催促着你快走、快回去、回到南边重起炉灶、再撑起宋民们的一片天;他们不是不怕死,而是将你视作了最后的指望,因为,他们生于黑暗,长于黑暗,亡于黑暗——已别无指望了。 你的记忆,永远地停留在了……众人的残尸血甲倒在你身前的画面。他们跟随你吃苦受罪直到默默死亡,从来毫无怨言。 还有出征前,桃峪的百姓们望着你时,眼中闪烁的泪花。他们默默望着你,祈盼你的胜利,坚信你能为他们拨开云雾、觅得光明…… 念着这些,如何不愧? 如何不痛彻心扉? 昔年,项羽无颜面对江东父老。 今日的赵禀,有何颜面回望身后的尸骨遍野? 有何颜面,向前朝遗民交出答复? 他如今,才是那个四面楚歌、垓下乌江的项籍啊。如果自刎是为了保全尊严,那么誓死不肯过江东,便是最慷慨悲壮的讴歌。或许该如李易安所赞颂的那般,魂魄毅兮为鬼雄。 末路,穷途。 赴死,明志。 大义者应当如此。 但赵禀有一点不同。 那就是,从来也学不会屈服。 不会屈服于现状,亦不会屈服于命运。 不会,不甘,不能。 再悲痛或绝望,也不能哭泣,不能彷徨。 他不会苟活逃命,同样,不会选择自戕。 他要继续战斗下去,陪着每一位战士,直到最后一刻。 在这十面埋伏中,在敌人的围歼下。 不能,停下啊…… …… 血腥残酷的战场上,数不清的死尸横叠,破碎的旌旗在泥污血污里被践踏。 气力,在一点一滴地耗尽,战甲已被砍得破烂不堪,身上伤口纵横,血迹斑斑的甲与衣袍紧紧粘腻在身上。 数不清的利箭,从四面八方飞射而来。 贯穿了身体。 他还僵直地伫立着。 不曾倒下。
第408章 倚剑空歌不逝骓(下) 凛冬,好像格外地漫长。 天空是灰蒙蒙,暗沉沉的,冷风吹渗入身上的每一寸皮肤,冻结了每一滴血液。 连带着魂灵,也冻结了。 祁寒还记得义军出征的前一夜。 她剪下了她和郎君的青丝,拿红线绑起,依偎在他怀中,笑意苦涩道。 ——好歹留个念想。 那夜是他们从未有过的热烈,或许两人都明白即将到来的终局,所以绝望地,沉默地,宣泄般爆发出惊人的疯狂。 祁寒最终还是疲惫地睡了去,等再醒来,却发现身边空了,被衾冷了,晦暗的晨光隐约透过窗纸,更添悲戚。 他不在了。 他的衣服和行囊,都不在了。 她惶然无措,顾不得狼狈,匆匆披上一件冬衣,披发跣足便冲出了屋外。 却只见满山落雪。 寂静的落雪。 惟余莽莽。 他没有同她道别,兴许是怕惹得彼此潸然泪下、难舍难分。也兴许,是不敢正面这场离别。 他不敢向她保证说他一定会回来。 但她知道,她会一直等下去。 一定会等下去。 …… 除夕夜,听闻外面战事紧张,沧笙和阿孜也没什么心思过年了。 而祁寒,从那个大雪飘飘的清晨起,就始终没再欢笑过一次。 终日沉闷寡言,只埋头忙着自己手头的事,钻研钻研药方,碾碾药草。 她鲜少主动问询战况,通常都是别人来找她说,她才会安静地听上些。 就好像不在乎、不关心似的。 沧笙就曾暗地里表达过疑惑:“夫人为何这样冷淡?那战场上生死未卜的,可是她的夫婿啊……连问都不问一声,左右也不见她焦心忧虑,怪哉!怪哉!” 阿孜却不这样认为:“也许,她是在强撑着坚强罢?我倒瞧着……越是不动声色,越是容易发疯;越是平静如水,越能显衬出内里煎熬。现在的祁寒,已经承受不起‘失去’了……”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了正月初旬。 当“宋末帝已死”的消息传来,在那一刻,祁寒的神色明显变了。 她腿一软,眼前一黑,身子一下子歪栽倒去,左手撑着桌沿,另一只胳膊则被阿孜眼疾手快地搀扶住了。 这才没有倒下。 周围人难掩悲怆,纷纷慌神。嗡嗡的人声敲打着她的耳膜。所有人的口型,似乎都是在说什么“夫人节哀”、“快些撤离”、“往后该怎么办”…… 祁寒闭了闭眼,咽下喉咙里翻涌的甜腥血味。 “消息从何而来?”她也被自己冰冷低沉的声音给惊到了。 信兵说是元枢密院散布天下的,且他们目前无法联络上赵禀的军队,只知其已被围困数日,无粮草,无援手。 “那就别信。”祁寒睁开眼。“朝廷故意为之,就是想扰乱我方军心……别中计。”她顿了顿,哑声低喃,“他不会有事的。” 然义军眼下确已衰微。元军汇合了兵力,更是所向披靡——是孤军奋战所不能抵挡的。试问,谁能在断粮断水、八面临敌的情况下存活? 众人的疑虑,祁寒没有回答。 她很快便恢复了寻常之态,指挥大家分头行动。先是派人散播“宋末帝劫后余生”的消息,试图干扰元军阴谋,暗中博弈;又迅速集结了手头的八百人马,出了绥州,冒险北上营救。 风萧萧,水迢迢。登山逾岭,颠沛不休。脆弱或崩溃,恐惧或忧虑,自始至终都不曾流露在祁寒的眼中。 那是一种怎样的坚定呢?仿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沉着应付着纷至的磨难。却也对经历的一切祸殃麻木淡漠,仿若丢了三魂七魄。 她不像她了。 像是变成了一个毫无感情的木偶,只会机械般重复着吊线所操纵的行为举止。 吊扯着她四肢与躯干的线,绷得发紧。 肩头清癯,已扛满了重负。 然而,她建立起的所有冷静,全都在一瞬间坍塌覆灭了。 正月十六,数名伤痕累累、身披血甲的义军终与他们汇合。 茅草屋内,魏予将重伤昏迷的赵禀安置在床榻,急哄哄要去寻军医来。 “夫人就是医者啊!”沧笙拉住祁寒,拽着浑身僵冷的人儿来到床边,“夫人,您先施针给公子止血啊!” 浓烈的血腥弥漫在空气中。 祁寒猛一怔忡,如被钉死在了原地。 攥着袖角的手,不住地颤抖。 她的丈夫,就躺在她眼前。 脸色发青发灰,没一丝血色,仿佛所有的生气都被无情地夺去了;烂甲粘身,放眼望去没一寸好皮肉,处处刀口深可见骨,血痂狰狞,鲜血正缓慢地流渗而出。 “夫人!”沧笙皱眉催促,“快救人啊!” “……嗯……”她脑中一片空白,战栗着低头翻找出针包,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再抬眼时,祁寒根本不敢去看他满是血的面容。脑袋嗡鸣持续,仿佛有无数虫蚁急速地爬过,疯狂啃噬着残存的理智。她只能一遍遍警告自己,清醒些,千万别慌啊,千万……不能垮。 细细的银针,靠近男人的穴位,针尖儿在颤动。 那颤动越来越强烈。 越来越强烈。 祁寒掐握住自己的手腕,竭力想去控制,它却仍不听使唤,连带着银针也无法平稳,落不下去。 泪水忽然狂涌而出。 脸埋在双手中,她崩溃地痛哭起来,“不行……我做不到……” 止不住的眼泪溢出指缝。她浑身发抖,泣声嘶哑,如同折翼断脊的鸟兽的悲鸣。全部的力气和勇气,都仿佛随着她一声声抽噎,被抽离了这副躯壳。
第409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一) 那天,祁寒哭得撕心裂肺,不能自己,别说是救人疗伤,连她本人都快要晕死过去了。 最后还是军医为赵禀紧急处理了伤口。 两天后,赵禀从昏迷中苏醒。 才刚有了些许力气,便颤巍巍握上她的手,攥得牢牢的,不愿撒开。 “寒寒……又让你忧思了……真是抱歉……” 他的喉音沙哑轻淡,像羽毛拂过她心头。 “郎君没有一去不返,我已很是安心了,” 她眨着浮肿的眼,努力撑起一个微笑,“你看,我等到你了……” 我等到你回来了。 赵禀只觉得心底一抽一抽地疼。 “我……败了……”他睫毛微颤,落寂地说,“这场仗……我……还是败了……” “你没有败!” 祁寒咬咬唇,手背揩去眼角泪珠,神情严肃而认真。 “你已尽全力还报故国与忠义,虽有无数次机会去独身潇洒,然未尝舍弃也。每次,每一次,你都把大义放在己利前,历尽艰辛,未尝稍让……郎君乃大善大义的男儿郎,全天下看在眼中……如是结果,人皆无咎于君,亦无所责也!此番失利,若要深究考量,便是少天时、缺地利、乏人和,局势所迫、局限繁多,绝非你个人之不足……” 他安静地听完她所有的安慰。 知道这也只能是些安慰。 他轻揽双臂,任她俯靠在了自己怀中。 手掌一下下抚摸她的脊背,又往她颈后乌发抚去,无限温柔。 却无人知晓,此刻的他凝注屋顶横梁,眸光黯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 …… 上天好像从来都不眷顾宋人。 从前冷眼睥睨,无情地旁观着一场场灾难。 如今,也并没有留给他们休整喘息的空当。 日子一天天过去,风声鹤唳。朝廷正在这一片紧密地搜寻着,似是接了军令,对于前朝末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必不能放过。既无法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义军的残兵残将以及祁寒等人,便只能不断地隐蔽、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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